她来辞职,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北京的雾霾。
是啊,去年12月以来,红色预警接着红色预警。雾霾最严重时,公司选择放假,而她决定给人生放假。
我挽留她。她给我看手机里的网购记录,最近的几次,大多是各式口罩,还有罗汉果。“清肺的”,她握着手机轻声说。我想起不久前,她打开包装盒,拿出一个罗汉果给我时,也这么说过。
“我可以,但我的父母不可以。”她是独生女,3年前离婚,无子女,此后,她的父母便从老家赶来北京,每次少则3个月,多则半年。
“有一天,我发现水管里流出的水是蓝色的。”她指的是雾霾最严重的那天,“我问自己,我辛辛苦苦在北京谋生,难道为的是这种生活吗?”
那天,我们集体在家办公,她在群里发了张照片:脸盆里蓝汪汪的,放在水池中央,在她租住的房子里。
离婚后,她和前夫把曾经共有的房子卖了,折现,一人一半。但这几年房价飞涨,她始终没凑够再买一套房的钱,或者说,没有办法在付完首付后,每月轻松还贷,悠然度日。
“我算了又算,除非用我父母的退休金做生活费,我的钱才够用……我把每一笔开支列在纸上,看有无再节省的可能。我妈妈见到,很难过,她说,‘我的女儿到了60多岁,还要欠银行钱啊!’”
我看到她的网购记录里,“足迹”一栏显示,她看过窗帘、沙发、家装所需的各种小物件,但大多已经“失效”“下架”。“我一直没下手,因为,在北京有一个自己的家,太难了”。
这时,轮到我陪她一同叹息。
“相亲也难。”她摇摇头,“经济压力大,工作更要努力,节奏快,累得忙得没时间去认识新的人。”
她还提到,有几次,下班后,挤地铁去约会,走到约会的地方,脂粉残,满地伤,只想瘫下来休息会儿。
3年来,相亲的次数,两只手数得过来,都不了了之。
“你知道吗?在北京,发呆都觉得浪费生命……就算时刻紧绷着,我也不会有好的生活。”
看得出,辞职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无论我同意与否,她都走定了。
但我疑惑:“回老家,问题就能解决吗?”
她显得很振奋,“在北京付首付的钱在老家能全款买房,这样,就能相对自由。”
而后,她向我勾勒“相对自由”的生活:有亲戚,不同阶段的同学、朋友,这意味着,社交圈及解决婚姻问题的可能;重新找一份工作不难,只是和之前的收入不能比;她甚至想休息一段时间,毕业10年,她每两份工作间没有超过一个星期的间隙。
她打算在当地图书馆附近住,在大学报一个绘画班,可以慢跑、骑自行车,终于有空把在网上没写完的小说重新拾起。
这些,她本以为在财务自由后才能实现的梦,瞬间来到眼前。
我浇一瓢冷水,“要知道,你所想的,在老家,未必能遇到和你一样的人,包括爱人……”
她和我同龄,在许多小城市,已被视为中年人。“要知道,在老家,人情往来,要支出的精力、时间成本,比在北京大得多,你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生活。”我接着说。
她笑了。她说起去年聚会时,见过初恋。“头发都没了,肚子也凸起来”,因为“太安逸”,他的妻子——她的另一个同学,埋怨他:“人生的主题就是打麻将。”
那天,她很早走了,因为大家旁敲侧击,关于她不结婚这件事。
“那应该是小城很多人的常态吧。”她两手一摊,“我预感到一段时间内,我会是个异类,很难找到同类。但毕竟在北京10年,比一张白纸的从前多了许多,比如,择偶标准,比如,日子不能将就,比如,我希望每天都有时间从容读书、写字、画画,这也是我回去最重要的原因。”
她正式交接完工作,把私人用品打包、封箱、缠上胶带。同事们商议着,快要过年了,最后一次福利年货待发,到时候把年货和箱子一起寄到她老家。她愉快地答应了。
回去后,她发给我一个地址,是截图,截的是网购记录的地址栏,写着她老家的门牌。
“截图时,我流泪了。”随着图片一起发来的,是她真正的告别。
“我浏览了10年来的收货地址,有学校、历任工作单位、买的房、租的房。我还浏览了我收藏的店铺,第一次买职业装的店;婚礼时的敬酒服,比较了3家;购置工位上的书架和盆栽,多年来,已把店小二泡成姐们儿;现在是搬家的塑料绳、大纸箱……北京10年,我的白手起家、颠沛流离都在其中。不舍、复杂。”
“愿你一切都好。”我回她。我想,无论她走或留,都一定是一个成年人经过认真思考、理智权衡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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