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感叹的总是时间。

    1924年，查良镛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儿，转眼间已是2016年，他92岁，身体还好，腿脚不好，外出的时候不多。我想起他的一件事，他在81岁时获得了剑桥大学荣誉博士，但他想要真正的学问，真的去英国读博，86岁时成了真正的剑桥博士。

    让人感叹的还有人的功名。这个词语现在用的少了，但在我年轻时，读到了岳飞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这个词语影响了我。

    查良镛此前最为显赫的功名，是1955年到1972年的小说写作。“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14个字里的每一个字，都代表他的一部小说。

    写小说的那些年，31岁到48岁，他叫金庸。

    对金庸小说的评价，有许多人参与，写了许多著作和文章，其实还没有完成。

    香港作家倪匡最早认识到金庸作品在汉语文学里无上的地位，他觉得金庸小说是非常简洁的中国传统小说，但在表达、铺排等方面，富有西方小说的色彩。

    稍后是台湾作家柏杨，他自责说，“当金庸先生的作品在海外风靡时，我们身在台湾地区的读者，却一个个像傻子一样，瞪着眼一无所知。”

    这大概是因为金庸小说的传播，经历了香港—海外华人圈—台湾—内地这样一条途径。1970年代末，台湾才撤销对金庸的书禁。而在1983年中国内地的一次运动中，曾经把金庸小说当成精神污染，试图清除。但此后不久，印刷了几亿册的金庸小说就像一块磁铁，把整个中国各个年龄段的读者都吸过去了。

    对金庸的评价高低不同，是因为评论者自身的文化悟性不同。他们悟到了什么，就从金庸小说中看到了什么。

    比如香港写武侠很有成就的两位作家。温瑞安评价说，“他把武侠小说写成了一种文学殿堂的境界，把武侠小说文学化，让武侠小说在教科书上都能看到。谢谢他的努力。”黄易则评价说，“金庸就像一个黑洞。把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靠近他，就会化为乌有，根本没法比。”

    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是内地学界较早意识到金庸小说价值的学者。他评价说，不只是具体的学识，甚至包括气质、教养与趣味，金庸都比许多新文学家显得更像传统中国的读书人。

    “在这方面，大学里专治文史的名教授，也都不见得能在查先生面前昂首阔步。”他说，应该在“中国小说史”的框架中谈论金庸——其学养、想象力及语言功夫，都值得大说特说。

    有悟性的读者，也是有悟性的评论者。“豆瓣读书”上有位读者看到，去掉金庸小说中的武功描写，依然是价值很高的文学作品。他觉得，《神雕侠侣》是爱情小说，《倚天屠龙记》和《射雕英雄传》是民族道德小说，《飞狐外传》是道义小说，《雪山飞狐》是悬念小说，《笑傲江湖》是政治讽刺小说，《鹿鼎记》是社会讽刺小说，《天龙八部》是历史文化小说。

    其实，历史文化小说中，也会有现实文化，不过是多寡之分与深浅之分。在《鹿鼎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作品中，金庸的历史视角也来自现实观察。比如，星宿派的谀词如潮，日月神教的架空领袖，神龙教的个人崇拜，等等，在二十世纪中期的世界上并不少见。

    有人说，金庸小说是继唐宋诗词、明清小说后的另一高峰，以一人之力和几代人相抗。说这句话的可能是谭其骧，一位很有成就的历史地理学家。

    从小说语言来看，这样评价并不过分。

    我个人以为，当中国的方块字遇到金庸，才真正变为成熟、优秀、完整、富有魅力的小说文字。

    读金庸小说时，我的第一个感叹，是他笔下的汉字。在表现人物的情感时，可以温婉，可以含蓄，可以有你想不到的复杂和优美；在表现人物的思想时，文笔典雅，学识广博，带着悟性，其深度也是恰到好处；表现人的英雄气概时，那些汉字有了极强的力度，有了极强的节奏，有了极强的旋律，有了如同欧洲古典音乐般雄浑阔大的交响。

    他把中国方块字的表现能力，提升到很高的高度。此后的汉字，与世界上最适合写作小说的优秀语种，可以平起平坐、相提并论了。

    文字，是小说创作的唯一工具。一个民族能不能写出成熟、优秀、完整、富有魅力的小说，要看它有没有成熟、优秀、完整、富有魅力的小说文字。

    谁都知道，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达到语言上的成熟，但在1910年代弃用文言文，使用白话文字，必须有一个小说语言成长期，接着有一个成熟期，这是不能省略的。以现代白话文字写作的小说中，1930年代的赛珍珠作品，1940年代的几位作家的作品，达到了某方面的成熟。如果非得有足够的数量和质量才能达到成熟，那得从1950年代的金庸作品开始。

    也只有在21世纪才能看到，金庸在小说文字上的贡献，是划时代的，在20世纪无人能及。
 

责任编辑：王思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