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的热播,一时间搅动起人们对于相关历史的热烈讨论与探寻。
历史总是在那里。今天的人们如何走近它?大众有大众的方式,学者有学者的专业。但面向大众普及历史现象与历史观念,始终是当代历史学者的责任与抱负。
历史学家李学勤,携手出版人郭志坤,倾七年心力,组织、指导一批青年学者,编写了一套系统讲说中国历史的大众读物《细讲中国历史》丛书。这样的行动,正是李学勤对自己倡导观点的践行:史学著作通俗化、大众化,才能让学术成果回归社会、为社会所用。因为,历史是我们了解自己、了解今天的最好方式。
用最浅显明白的方式,把历史现象和历史观念告诉大家
■不编造、不掺假,尊重历史事实,维护历史尊严
■撰写通俗历史作品,并不意味着降低标准去迎合大众的口味
解放周末:当下所见历史专著,往往严肃有余而可读性不足。另一方面,非史学专业作者的作品,则常常因底子薄、追求颠覆效应,而致学术性不足、真实性可疑。
李学勤: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出这套《细讲中国历史》丛书。
7年前,我的老朋友、出版人郭志坤找我商量,计划出一套完整讲述中国历史,体现最新历史学研究成果和考古发现,又通俗可读的大众丛书。我一听,就叫好,坚决地支持他。
解放周末:这套丛书最后的呈现,达到你们最初的设想了吗?
李学勤:基本实现预期了。
丛书的作者团队虽然年轻,但多为历史学博士,还有一些已是教授和博士生导师,是新时期中国历史学者中的优秀代表。所以,这套历史丛书的首要特点就是据实说来、据史说来,不编造、不掺假,尊重历史事实,维护历史尊严。
另外,这套丛书每册不足20万字,薄薄一本,方便大家携带和阅读。而且,行文追求平实、流畅,少用文言文,少引古典著作,多讲故事。每册还配有大量图片,是一套图文并茂的丛书。
解放周末:好的历史著作,是兼具权威性、学术性与大众化、通俗化的。
李学勤:大众化与通俗化是彼此关联的。要想真正做到大众化,历史著作就必须在语言和结构上力求通俗化。通俗,绝非低俗,亦非庸俗,它是建立在科学和学术的基础上展开的。我所理解的通俗,是用最浅显明白的方式,把历史现象和历史观念告诉大家。
说起通俗化,我想起“二十四史”之首《史记》的作者司马迁。司马迁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典范,然而他撰著历史、引经据典时,却在通俗上下了很大的功夫。比如,他论述唐虞以来古史,自然离不开《尚书》,他本人曾受学于《尚书》博士孔安国,亲得《尚书》之学真义,但他在引用《尚书》时,对古奥费解的字词,都用意义相同的字来代替。这就是他为通俗化所做的努力之一。
另外,司马迁还尽力将史事的叙述情节化,使之活现于今天的读者面前。这些都是我们后人应该学习的地方。
解放周末:既不故作高深,又非刻意俯就,通俗化是建立于真学问之上的日常化姿态,这很不易做到吧?
李学勤:此中艰辛,我深有体会。很多年前,我写过一本小册子《古文字学初阶》。我在序里写道:写一本通俗的书,其实有时比写专业的书更难,因为作者要将艰涩难懂的专业知识,以一种正确但通俗的方式介绍给大众,既要让大众听得懂,又不能是随便说说的,每句话都要有凭有据。
撰写通俗历史作品,并不意味着降低标准去迎合大众的口味,相反,应该坚持自己的标准,努力将普通读者对于历史的认识水平引导到另一个层次上去。实际上这对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绝不是轻易能够做得到的。
历史不能吃,不能穿,却是社会大众一种不可缺少的精神需求
■历史不仅有用,而且有大用
■倘若我们对历史欠缺必要的了解和理解,谈国学、谈传承,都可能沦为一种口号
解放周末:《细讲历史》丛书的受欢迎,说明大众对了解本国历史是有很大需求的。
李学勤:近些年我在不同场合屡次说过,历史虽不能吃,也不能穿,似乎与国计民生渺不相关,实际却是社会大众一种不可缺少的精神需求。
每一个人,不管从事什么职业、是什么身份,都会自然而然地对历史产生一定的兴趣,这或许可说是人的天性。人活在世界上,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是每个人都会意识到的问题,这就离不开历史了。而且,人们不只想到自己,还会考虑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发展,这就更离不开历史了。
抗日战争时期,历史学前辈钱穆先生在西南联大讲授《国史大纲》,所撰讲义开头便道:“当相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
解放周末:正是社会大众对了解历史有需求,使得历史著作有了大众化、通俗化的必要,使得历史学者有了面向大众的责任。
李学勤:确实如此。历史学者的任务,不应只限于自身观察历史、探索历史,更要把所认识、所了解的历史,原原本本地告诉社会大众,使大家对历史有必要的了解和应有的认识。
其实,这是一个普遍原理:任何一门学问,最后总要回归社会。如果不能回归社会,它就起不了效用。以前的很多大学问家都很重视这方面的工作,不少大家都写过面向大众的“小书”。我常拿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古人类研究所举例,创始人裴文中先生和杨钟健先生,是著名的古生物学家和古人类学家,他们都写过小册子。古脊椎古人类学是一门非常窄、非常深的学问,但裴先生和杨先生也在尽力将它推广到社会上。
解放周末:有一种观点与您的主张相左,即认为研究学问是学者的事,百姓吃饭穿衣,不需要知道这些。
李学勤:不是这样的。特别是历史学,它本来就和每个人都有关,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上的一个链环。历史和我们人类,和我们的民族、国家,都是不可分割的。
解放周末:但在上世纪80年代,一股“历史无用论”思潮曾很汹涌。
李学勤: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说法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有一次我去南开大学讲课,经过学校主楼时,我看见布告栏里贴了一些壁报,上面在讨论历史有什么用。我搞了几十年历史研究,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原来还有人是认为历史没用的。
讨论有用、没用,先得搞清楚什么是“用”。如果流水线上生产产品才叫“用”,那历史就没有这种意义上的“用”。但历史是国家、民族存在所必需的组成部分,没有历史,国家、民族都不存在了,你能说历史没用吗?
历史不是你想甩就能甩掉的。比如外国人只要听我们说几句话,就会知道我们是中国人。他怎么会知道的呢?你问他,他也说不出道理来。反过来,我们遇见一个美国人,和他说上几句话,就知道他是美国人,而不是别国人。这就是文化的积累和遗传,是改也改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