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段大分裂时期。然而,正是在这时代的动荡与纷争、思想的争鸣和交锋中,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学术极为活跃的黄金时代。
历时五百余年的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华古代文明逐渐递嬗为近现代文明的过渡时代。极大的开放、极大的变革、极大的流转,使中国的思想呈现了百家争鸣、异彩纷呈的局面,各阶级、各阶层、各流派,都企图按照自己的利益诉求,对宇宙社会和万事万物作出解释,提出主张。他们著书立说,广收门徒,高谈阔论,彼此诘难,在睿智的想象中相互争锋,在深沉的阐述中相互砥砺,在慷慨的激辩中相互增长。这是人类思想史上真正的黄金时代,它宛如簇簇晨星,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又似道道曙光,为学术思想带来蓬勃灿烂的景象。
这个黄金时代,有着无数振聋发聩的奏鸣,其中绵延后世、回响不绝的一道,是稷下学宫。“齐王乐五帝之遐风,嘉三王之茂烈;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1400年后,北宋政治家、历史学家司马光在《稷下赋》中如此深情地讴歌,感慨:“美矣哉!”
诚哉斯言!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征程上,这一段历史格外波澜壮阔,底蕴深厚,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童年的梦想和期盼。
时隔2300余年,回望历史的深处,抚摸岁月的肌理,在流沙坠简似的时间长廊,我们有必要停下脚步追问——这一段历史究竟为我们民族带来了怎样的启蒙、怎样的开篇?
一
是的,大地证明了一切。
浑厚丰饶的大地,如一道无解的谜题,在某一天缓缓地包藏了它的秘密,又在某一天,断然将这些秘密舒展开来。
1943年,一场饶有趣味的考古正在临淄进行,一块刻有“稷下”二字的明代石碑在这里得见天日,一同出土的还有不少战国时期的瓦当、石砖。
历史像个顽皮的孩子,有时,刻意与你擦肩而过;有时,又假装与你狭路相逢。这一刻,这个顽皮的孩子欢欣地跑过来,捧出他珍藏已久的宝物。齐都遗址出土的这方“稷下”石碑,是历史留给未来的宝物,透过它,我们隐约可见时光的地标,恍惚听到远祖的召唤;透过它,尘封已久的稷下学宫的秘密终于大白天下。
“稷下”之名,始见于《史记》。
“稷”,在中国浩瀚的史籍中,是一个有着特殊分量的概念。“稷”,也叫“后稷”,是周族始祖,因善种粮食,“稷”被尊为农神或谷神,在我国古代享有崇高的地位。“社稷”一词的意思,就是古代帝王、诸侯所祭的土神和谷神,古时亦用作国家的代称。
方志记载,中国历史上共有三处以“后稷”的“稷”为名的“稷山”,一处位于山西省稷山县南,一处位于浙江省绍兴市,还有一处,位于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西南。临淄稷山,是临淄与青州市的界山,山阴为临淄,山阳为青州。山上旧有后稷祠,海拔虽仅171米,但影响巨大。齐国古称稷下,齐古城有“稷门”,皆因此山而起。
因稷门而名的稷下学宫,顺应战国时代变法改革的历史潮流而产生。
生命充满了无数的偶然,但是,无数偶然的背后,一定有着一个巨大的必然。它常常被我们忽视,却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这一天,“必然”化作一个叫作“田午”的少年,御风而来。
关于齐桓公田午的故事很多,最为众所周知的是“扁鹊见齐桓公”,他的名字随“讳疾忌医”“病入膏肓”两个成语而被贻笑至今。
传说的昏庸断不能遮蔽历史的伟大。公元前376年,作为田氏取代姜族、夺取齐国政权后的第三代国君,齐桓公田午面临着新生政权有待巩固、人才匮乏的现实,于是,他继承齐国尊贤纳士的优良传统,在国都临淄的稷门附近建起了一座巍峨的学宫,广招文学游说之士讲学议论,成为各学派活动的中心,“稷下学宫”由此而生,后世亦称“稷下之学”。
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中华民族尚在文明的早期,天地清新,万物勤勉,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一派灿烂景象。
——这是最后的青铜器时代,以铁器和牛耕为标志的革命带来封建制度的确立,也造就了社会经济的繁荣。
——这是璀璨的楚辞和南华经的时代: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秋心如海复如潮,但有秋魂不可招。童年时期的中华文化,已经完成了人类思想的第一次重大突破。
——这是中国文明最波澜壮阔的时代,奉献了瑰丽的诗篇、科学的节气和对这个星球上自然万物的神奇想象。
——这也是中国政治最波诡云谲的时代,从陈完逃齐,到公元前386年周安王同意田和的请求为诸侯王,时间的大书已经翻过了286年的漫长岁月,这个曾被放逐于海岛之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的弱小部落,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历史必然常常以偶然的方式出现,偶然的集束却未必表现为必然。田氏代姜之后,严惩贪赃行贿,重奖勤政变革,齐国出现了空前的富庶。《战国策·齐策》引苏秦的话说:“齐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狗,六搏蹴鞠者。临淄之途,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这是齐国的戏场,也是历史的域场。那一刻的齐国,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真的是风流倜傥仪态万方啊。齐国,这个能干的巧妇,将自己结成了一张四通八达的大网——
这里,有从临淄直达荣成、横贯全国的东西通衢,有临淄西经平陵、南出阳关而达兖州的要道,有临淄东经即墨而达诸城、日照从而与吴、越交往的大街道 ,有临淄经济南和平原达赵、卫的交通干道,有从临淄南出穆陵关而达沂南与楚相接的枢纽……隐蔽在这些大路心腹之侧,还有数不清的羊肠小路。在哀鸿遍野、内忧外患的古神州,孟子、荀子、邹子、慎子、申子……一个又一个行者——风尘仆仆地沿着这些小路坚定地走进令人向往的稷下学宫,走进天下读书人的梦中家园。
而这座高头大殿,坐落在稷山之侧,更矗立在天下人的心中。它,像一个勤勉的君王,夙夜在公,朝乾夕惕;像一个健硕的武士,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像一个从容的智者,成竹在胸,乾坤澄彻。
公元前319年,齐宣王即位。宣王在位期间,借助强大的经济军事实力,一心想称霸中原,完成统一中国的大业。为此,他像其父辈那样大办稷下学宫。他给稷下先生们极高的政治地位和礼遇。这些人参与国事,可以用任何形式匡正国君及官吏的过失。他还为他们修康庄大道,建高门大屋,给予很高的俸禄。“稷下之冠”的淳于髡有功于齐,位列上卿,赐之千金,革车百乘;孟子被列为客卿,出门时“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田骈“訾养千钟,徒百人”。
史料记载,齐宣王经常向稷下先生们征询对国家大事的意见和看法,并让他们参与外交活动,以及典章制度的制定。这样一来,稷下学者们参政议政的意识空前强烈,学术研究的自主性、创造性和积极性异常高涨。齐宣王时期的稷下学宫,其规模之大,人数之众,学派之多,争鸣之盛,都达到了稷下学宫发展史上的巅峰。此时,稷下学宫已经具备了相当的规模和影响。《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云:“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邹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一时间,战国学术,皆出于齐。
在春秋战国那样一个诸侯割据,长期分裂动荡的时代,稷下设于一国之中而历150年之久,不能不说是中国文明史上的奇迹。
二
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
恰如东晋陶潜在《拟古》诗中所写,稷下学宫在先秦时期的文化史上,占有着十分显著的地位,是各种文化思想理论学说汇聚、碰撞、交流、融合的地方。
田氏代姜,毋庸置疑的是,六百年的姜氏江山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西周之初,封师尚父姜尚于齐,封周公旦于鲁。齐鲁毗邻,但其思想体系大有不同。传说太公封鲁,伯禽至鲁三年,才报政周公。周公问:“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利,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而太公封齐,五月报政。周公问:“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毫无疑问,姜尚的见地恰在于此,他因地制宜,移风易俗,没有简单地将西周王朝那一套繁琐的礼仪搬到齐国,而是“引其俗,简其礼,通工商之业,便鱼盐之利”,迅速得到了百姓的拥护,“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
思想的活跃,创造了稷下学宫的仪轨,打造了百家争鸣的舞台,营造了文化包容的氛围,形成了思想多元的格局。在这里,没有违心之说,没有一言之堂,没有文字狱,没有学术不端,不为权威者所垄断,不为善辩者所左右,诸子百家言论自由,畅所欲言;学术自由,著书立说。稷下学宫,一个东方的文化王国,一片东方的文化净土,中国知识分子的天堂。
这是一份长长的名单:稷下学宫在其兴盛时期,曾容纳了当时“诸子百家”中的几乎各个学派,儒家、法家、道家、墨家、名家、兵家、农家、阴阳家、纵横家、小说家……汇集了天下贤士多达千人左右,其中著名的学者如孟子(孟轲)、淳于髡、邹子(邹衍)、田骈、慎子(慎到)、申子(申不害)、接子、季真、涓子(环渊)、彭蒙、尹文子(尹文)、田巴、儿说、鲁连子(鲁仲连)、驺子(驺奭)、荀子(荀况)……
我们不难想象,在时间的深处,有这样一群人轰轰烈烈,衔命而出,他们用自己的智慧、立场、观点、方法,去观察,去思索,去判断,他们带来了人类文明道道霞光,点燃了激情岁月的想象和期盼。当时,凡到稷下学宫的文人学者、知识分子,无论其学术派别、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以及国别、年龄、资历等如何,都可以自由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从而使稷下学宫成为当时各学派荟萃的中心。这些学者们互相争辩、诘难、吸收,成为真正体现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典型。
当彼之时,他们的心中有着伟大的信念:家国!社稷!天下!
稷下学宫荟萃了天下名流。稷下先生并非走马兰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争鸣一番,批评一通,绝大多数先生学者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凄凉,静心整理各家的言论。他们在稷山之侧,合力书写这本叫做“社稷”的大书。
战国时期,诸侯割据,稷下之学缘何得以最终在齐国昌盛?历史的答案是:天时,地利,人和。
秦国虽然最后兼并六国一统天下,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文化落后,思想保守,机制迂腐,假如没有公元前356年秦孝公重用商鞅实行变法,秦国绝无成为大国之可能,更无力成为文化的中心。楚国国土最大,人口最多,然而长时间的文化交流却使得巫文化融入中华文化,尽管一度出现屈原、宋玉等文学翘楚,但是秦楚接壤,战争频仍,又缺乏相应的机构平台,学者难以云集。燕国更为弱小,又经常被山戎所掠,只是到了燕昭王时招募贤士,得乐毅,出兵破齐,国力才逐渐强大,然而,贤良者寡,国家终无所依傍。
韩国屡迁京都,山地多,平原少,物产贫乏,人口稀疏,文化落后,发展乏力。赵国濒临齐国,且与匈奴为界,战乱频繁,局势动荡。魏国一度强盛,尽管有魏文侯短暂的中兴,但是经历桂陵、马陵之战,国力衰颓,一蹶不振。
从兴办到终结,稷下学宫约历150年,对于寻聘和自来的各路学者,稷下学宫始终保持着清晰的学术评估,即根据学问、资历和成就分别授予“客卿”、“上大夫”、“列大夫”以及“稷下先生”、“稷下学士”等不同称号,而且已有“博士”和“学士”之分。这就使学宫在纷乱熙攘之中,维系住了基本的学术秩序,也许创造了当时众多的世界纪录——学者最多的机构,著述最丰的学术,学风最淳的时代,历时最久的学院。
将文化建设上升为国家战略,在中国历史上,这是第一次。
战国时期各国的先生学者都以“士”相待,然而齐国却赐为“上大夫”。一代宗师孟子去鲁居齐三十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诸子的集大成者荀子离赵赴齐,“最为老师”,“三为祭酒”。格外的尊宠、无上的地位,炫目的光环,引动四方游士、各国学者慕名而来,以致稷下先生在鼎盛之时多达千余人,而稷下学士有“数百千人”。尊师真正使齐国人才济济,形成了东方的文化王国。
稷下学宫是东方文化的千古绝响,开启了中华文化的源流。
三
战国时期,齐国有一个著名的怪才叫做淳于髡,《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云:“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