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是先秦时期的一种刑法,指剃掉头顶周围的头发,是对人的侮辱性惩罚。出身卑贱的“赘婿”淳于髡尽管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然而,却得到了齐国几代君主的尊宠和器重,他博学多才、能言善辩,或讽谏齐王,或出使邻国,或举荐士子,或折冲尊俎,“不治而议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胸怀“不任职而论国事”(《盐铁论·论儒》)的政治法则。
司马迁在《史记》里不止一处写到淳于髡,足见他是齐国不容忽视的人物。比如这则淳于髡劝谏齐威王的记载: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曰:“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威行三十六年。
齐威王逸乐无度,不管政事,各国来犯,国家存亡在旦夕之间,身边近臣却无一敢进谏。淳于髡用齐威王喜好的隐语来规劝讽谏齐威王,于是历史上留下了上面这场精彩对话。
有趣的是,齐威王这只大鸟听闻此言,居然决心一鸣惊人。他迅速诏令全国七十二个县的长官全部入朝奏事,烹杀阿大夫,赏赐即墨大夫,“于是齐国震惧,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诚”。又发兵御敌,诸侯十分惊恐,纷纷将侵占的土地归还齐国。齐国的声威竟维持长达三十六年。
淳于髡像一把丑陋的巨剑,一时低伏匣中,一时扬眉出鞘。到底是谁,给了这个聪明的丑八怪无上的权力?是政治的角逐,是国家的利益,是自由的氛围,是君王的需要,一言以蔽之,是稷下学宫。淳于髡的政治智慧和文化判断,来源于稷下学宫的自由包容、畅所欲言。
不难理解,何以司马迁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中感慨:“自邹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稷下先生著书立说主要目的不仅在于上说下教,更在于“不治而议论”“以干世主”。
如果你没有听到过深海的咆哮,如果你没有听到过远古的呼啸,如果你没有在史籍的夹缝里看到过累累白骨、血流漂杵,你不会明白在这个时代人类智慧的分量。这是中华民族的童年时代,也是中华文明的源头时代。历时五百余年的春秋战国,诸侯割据,礼教崩殂,周天子的权威逐渐坠落,世袭、世卿、世禄的礼乐制度渐次瓦解,各国诸侯假“仁义”之名竞相争霸,卿大夫之间互相倾轧。
然而,恰恰是在这样的大动荡、大分裂中,中国最早的一批知识分子集聚在稷下学宫,为国家社会现实和未来发展进行积极、认真、深刻的思考,他们完成了学术研究制度的革新——有组织、有聘任、有俸禄,更带来了思想文化的丰富。至此,以齐国为中心,中国文化第一次实现了各派并立、平等共存、百家争鸣、学术自由,求实务治、经世致用的伟大愿景。
四
在1949年出版的《历史的起源和目标》中,雅斯贝尔斯提出了一个重大命题:“轴心时代。”他将影响了人类文明走向的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定义为“轴心时代”,
这是一件有趣的事。在人类童年天真未凿、草莽混沌的早期,尽管地域分散、信息隔绝,在文明的起源地,人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用理智和道德的方式来面对世界。理智和道德的心灵需求催生了宗教,从而实现了对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最后形成今天西方、印度、中国、伊斯兰不同的文化形态,它们像春笋一样,鲜活,蓬勃,拔节向上,生生不息。
在这个时代的中国文明里,稷下学宫是一个硕大棋局的重要一步。
“相比奋髯横议,投袂高谈,下论孔墨,上述羲炎。”司马光在《稷下赋》中写道。小自一个民族,大至一个国家,唯有知识分子的清醒判断,方有执政者的清醒判断,唯有执政者的清醒判断,方有国家的长治久安。这是稷下学宫给予知识分子的地位,更是这个国家给予知识的庄严与荣耀。
稷下学宫,不是一时之力,不是一时之功,而是文明积淀、文化创造的惯性使然。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曾满怀激情地描述春秋战国百家争鸣的情状:“孔北老南,对垒互峙,九流十家,继轨并作。如春雷一声,万绿齐茁于广野,如火山炸裂,热石竞飞于天外。壮哉盛哉!非特我中华学界之大观,亦世界学史之伟迹也。”
颇为有趣的是,几乎就在稷下学宫轰轰烈烈将春秋战国文化带入黄金时代的同时,在遥远的希腊爱琴海边,也有一个与稷下学宫相类的学院——雅典学院,希腊雅典城邦为了培训民主制度下的演说家而开设了这家学院,学院的创办者柏拉图特地在学院门楣上铭刻“不习几何者不得入内”这一警句。雅典学院前后延续将近千年之久,造就了西方科学、哲学、逻辑的辉煌。
在东方与西方两大文明的中心,稷下学宫与雅典学院遥相辉映。
沿着西方文明的脉络,我们有了毕达哥拉斯的数学传统、几何图形的智慧训练,有了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体系,有了关于共和国、优生学、自由恋爱、妇女解放、计划生育、道德规范、财产问题、公有制等基础建设和逻辑讨论——正是这些,建立了西方古代文明的基本概念,也成为西方现代文明的雏形。
沿着东方文明的脉络,我们有了“以有刑至无刑”的法制观念,“无为而无不为”的道学理想,金、木、水、火、土的阴阳学说,“大道无形,称器有名”的形名之辩,“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的政治理论,“情欲固寡”的社会主张,“强兵”必先“富国”的军事哲学,“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伦理法则……正是这些,直接或间接地影响了战国以后的许多学派,是中国思想文化发展源头,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化的核心内容。
前空往劫,后绝来尘。
梁启超用八个字来概括稷下学宫这一“历史绝唱”。
五
公元前221年,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秦王在灭亡韩国、赵国、魏国、楚国、燕国五个国家之后,这一次,虎视眈眈地瞄准了最后的对手——齐国。
四十四年前,齐襄王逝世。其子田建即位,由母亲君王后辅政。又过了十六年,君王后去世,王后的族弟后胜执政。然而,后胜为人贪婪,在秦国不断贿赂之下,齐王建听信了后胜的主张,对内疏于戒备,对外袖手旁观,听任秦国攻灭五国。
终于到了这一天——五个国家灰飞烟灭。唇亡齿寒,物伤其类,齐王才顿时感到秦国的威胁。他慌忙将军队集结到西部边境,准备抵御秦军的进攻。
然而,大军压境,一切都晚了。
一场血流成河的战役,被压扁成《史记》中的一句话:“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王贲率军南下攻打齐国,齐王建不战而降,齐亡。”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威风凛凛的秦始皇以所向披靡的力量扫灭六国,南平北越,北遏匈奴,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制国家——秦王朝。随后,在齐地设置齐郡和琅邪郡。稷下学宫,经历了齐桓公时期的萌芽、齐威王时期的壮大、齐宣王时期的鼎盛、齐愍王的衰落、齐襄王的再度中兴,至齐王建时,与国并亡。百家争鸣,这个学术思想自由争鸣的盛世,亦不复存在。
《管子·兵法》说:“明一者皇,察道者帝。通德者王,谋得兵胜者霸。”通过王的威仪、霸的手段,秦始皇将皇、帝两个字联系起来,自称“皇帝”。黄、帝、王、霸合二为一,这是秦始皇的发明,也是中国历史的第一次。与此同时,“圣”亦不再是“士”的荣耀,而是皇帝的特权。天下至圣、至王、至明、至霸、至察者,唯皇帝一人而已。
历史的威严之中,似乎总有一些戏谑的星星之火,等待燎原。
在帝王称谓的背后,其实是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集权行动,是帝王观念、帝王地位、帝王等级的实现。“皇帝”称号代表着皇帝,更暗含着帝王与百姓之间微妙的关系。丞相王绾、李斯等上表称颂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史记·秦始皇本纪》)为宣示对天下的主宰,秦始皇还在琅琊石刻中宣布:“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史记·秦始皇本纪》)
值得思考的是,何以固若金汤的大秦帝国仅仅存在十五个年头,便被人民反抗的怒火烧毁?
“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在《阿房宫赋》中,杜牧悠悠长叹,“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极欲、重罚是秦始皇统一天下、诏令一统,以抵至尊至贵、无上荣光的前提,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为了巩固大一统的封建帝国,秦始皇颁布“车同轨,书同文”的制度,丞相李斯暗暗揣测秦始皇的心意,一方面指责“愚儒”根本不理解秦始皇的“创大业,建万世之功”的宏伟志向,一方面提出如果允许诸生议论,定会“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对无上的皇权构成威胁,怂恿秦始皇下令焚书:
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俚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史记·秦始皇本纪》)
如此建议,正中秦始皇下怀,秦始皇即刻同意,令行全国。
呜呼哉!顷刻之间,六国史料付之一炬,幸免于难的残篇断简已无力连缀浩荡的历史。焚书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于是第二年秦始皇又借故搞了一场坑儒,“士”从封建制度最末的一级,经历稷下学宫、百家争鸣的辉煌,复又跌落在社会的最底层。接下来的,是汉武帝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学术自由从此被扼杀,学术争鸣和社会发展随之停滞。
焚书坑儒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焚书的目的,在于打击学术争鸣,窒息理论思维;坑儒的目的在于,让服务官僚体系的野蛮恣意生长。
对自由的钳制,对思想的荼毒,对知识分子至圣境界的掠夺,让中国思想文化的天空陷入漫漫长夜。
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曾经有一个著名的论述: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改朝换代,种姓轮换,不过是“亡国”而已,算不了什么;然而,廉耻丧尽,斯文扫地,这叫“亡天下”,是天翻地覆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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