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后,李光山成为村里第一个因尘肺病死亡的男人。
李光山去世两年后,郭秀芹改嫁给了丈夫的二哥李光秀,可很快,李光秀也因尘肺病卧床不起。在经历半年“整日整夜的哀嚎”后,他在一个冬日下午,“吞下一整碗排骨汤,头一低就死了”。
这时郭秀芹已经习惯每天晚上随时起床,给丈夫喂水,也习惯了在山上砍柴时,中途跑回家给需要“少食多餐”的丈夫做饭。她甚至习惯了“每天看着一个人承受这么大的痛苦”。
如今,她坐在自家院子里,皮肤枯黄,眼泡浮肿,头发胡乱地散在肩上。她把刚刚砍下的几捆树枝码成一排,然后生火洗菜。一旁的现任丈夫正在看着对面的大山,晒着太阳。
“过去男人对我来说就像大树,现在对我来说可有可无。”郭秀芹摆弄着手中的菜叶,淡淡地说。
李光山死后,村里越来越多从矿上回来的男人开始“连家门口的上坡都翻不过去了”。
他们很快都确诊了自己的病情。这些每次回家都会杯盏交错,大笑着谈论挣钱的男人,几乎在一夜之间都苍老了。有时他们也会围在火炉旁聊天,只不过,这时的话题已经变成“肺气肿”“肺大泡”,还有“肺穿孔”。
他们这时才知道,那些数年前就被吸入肺泡的灰尘,在肺里沉积,最终会要了他们的命。
“钻机一开,整个矿道里全是灰尘。”王传堂咧咧嘴,描述在矿上的工作场面,“100瓦的灯泡,只能看到红丝”。
每次从矿道出来,他吐出来的都是“黑疙瘩”。在农村见惯尘土飞扬的王传堂,全然没把这样的环境放在心上:“不就是点灰么,两口痰就全吐出来了。”
在金矿,工种是分等级的。“背脚”的负责把矿石背出矿道,“碴工”是用矿车清理炸碎的石头。最挣钱的是“钻工”,上世纪90年代初,打一天钻可以收入50元。他们负责在矿道截面上打洞,是接触粉尘最多的工种。
和村里的同龄人一样,在从医之前,郑忠友也在金矿打过3年工。在先后做了1年多的“背脚”和“碴工”后,他终于抱上了钻机。
可当他揣着打钻4个月挣来的几千块钱回家过年时,在从矿上下山的路上,被劫匪抢得身无分文。“又饿又冷,搭了一个星期的顺风车才到家”。
这次“真刀真枪”的经历让他再也不敢踏进矿山,转而重新拾起“做医生”的梦想,在家自学医术。
如今,在“接触过村里九成以上的尘肺病人”后,他时常感叹“还真得感谢那几个抢我的老乡”。
“如果在矿上再多待几个月,我可能早就死了。”坐在诊所里整洁的办公桌旁,这个戴着眼镜正在开处方的医生抬起头,挑起眉毛说。
郑忠友不是村里唯一“幸运”的人。在那个所有人“做梦都想上矿”的时候,村里有些“头脑不太灵光”的人宁愿在家“借钱生活”,也不愿出门打工。
那时每到过年,亲戚邻居一块吃饭时,这些“窝囊人”甚至都不会被请上台面。从矿上回来的王传堂也承认,自己“从来没正眼看过他们”。
“现在他们至少有个好身体,都去建筑队打工,家里早就盖上楼房了。”王传堂坐在自己的土坯房前,指着山下新盖的楼房说。如今,他后悔自己当初没能“懒一点”,“要饭都比去矿上强”。
“谁有我可怜?”王书国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没房子,来看我的志愿者也少。”
这个冬天的每个周末,王传堂都要“追着太阳生活”。上午,太阳漫过东面的山坡时,他拎着凳子走出阴冷的屋子,开始坐在门口享受阳光。到了下午,因为西面的山太高,王传堂开始跟着未被遮去的阳光,在一条弧形的轨迹上移动。不到下午4点,他已经被逼到院子的角落,那是最后一缕阳光照射的地方。他抬头看看快要消失的太阳,无奈地提起板凳走进屋里,蜷缩着身子坐到火盆旁。
3个月前,这个“追太阳的男人”曾坐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盘问前来采访尘肺病的中国青年报记者,查验记者的证件。那时他靠在椅子上,扬起下巴,眼神里充满不屑,丝毫没有一个尘肺病人身上常见的虚弱。“证件看不清,不能采访。”他最后认定。
“干部要有个干部的样子。”提到阻拦记者采访的事,去年年初刚当上村委会文书的王传堂忽然严肃起来。
他把当上村委会干部当作“这辈子最后的荣耀”,只是他不知道这份荣耀还能持续多久。镇上每两个星期一次的例会让他吃不消,骑着摩托车来回行驶30公里的山路,“太容易感冒”。
镇政府的会议室在3楼,因为不想让人看到自己气喘吁吁的样子,他“每次不是第一个到,就是最后一个到”。
事实上,这个只有5个人的村委会,其中3个都是尘肺病人。工作中,他们跟普通的村干部没有太多区别。在石佛寺村民的议论里,他们总是跟低保、养老保险、村工程等话题联系在一起。而在那次3个月前的采访中,正是另外两个患有尘肺病的村干部把记者架到摩托车上,带离村子。
这些干部工作的村子,原本是个小镇。2014年年底原石佛寺镇被撤掉,由之前镇政府附近的两个自然村合并成现在的石佛寺村。
从山阳县城出发,公交车在回形针般的山路上行驶4个小时后,才能到达石佛寺村。在这条3年前才修通的公路上,全程只遇到了个位数的车辆。
村口竖着一块石牌,上面刻着:陕西省扶贫开发工作重点村。
这个曾经的乡镇,只有两排不到200米长的门面房:一侧是建于上世纪80年代的土房子,另一侧则是与公路一起修建的二层楼房。
清晨,整条街上,只有几个老人和中年男人在马路边围在火堆旁烤火,相互沉默。
撤镇之后,街上唯一一家旅馆生意急转直下。“大半年只有不超过10个客人,都是志愿者和来采访的记者。”老板娘张开手掌,比画着说。
在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子里,医生郑忠友是最忙碌的人了。
“现在村里谁都没他有钱。”一个正在室外输液的病人,望着马路对面的诊所感叹道。
郑忠友的诊所坐落在一个现代化的小区里,与土房子的旧街道隔着一条河,几排6层高的住宅楼楼顶立着几个大字:“陕南移民搬迁工程”。那里路灯、广场、健身器材等设施一应俱全。郑忠友小区里的邻居,大部分是在建筑队打工的人和煤窑的矿工。
小区也是石佛寺村的尘肺病人议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几年前他们打赢了跟金矿的官司,每人获得1万元到5万元不等的赔偿金,几个尘肺病人用这些钱在小区里买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