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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宗福

　　新楼房算来盖了两年了。这天是星期六，我照例休息，中午吃完饭照例是洗灶头。我把涮完饭碗的污水向院子里一堆旧木料上用力倾倒，腾空而起的水珠溅落在一件旧什物上，突然我猛地一怔，一个熟悉的身影跃然扑入眼帘。那是一张旧竹床，其时四条腿早已腐朽不见，只剩破碎的竹床面在瑟瑟寒风中蜷缩着身子，仿佛一位遭抛弃的故友在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我，我甚至仿佛听到了他的幽怨声，“你真的把我全忘了吗?”

　　我凝视片刻，突然脱口而出，“不，我没有忘。”

　　我又怎能忘了呢?

　　你可是我儿时最好的伙伴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时期，但对于我们孩童而言，我们的精神生活比起当今儿童并不匮乏。那时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家家如此，我们小伙伴也从未觉得谁家穷，谁家富。家家没有电视的夜晚，外出乘凉是必须的。记得那时每到夏夜，全村的老小就会向村上的打谷场陆陆续续地进发，犹赶集一般，天天如此。打谷场建在村口西边的高地上，四周毫无障蔽，故而无论东西南北，只要有风皆能吹到。而其时，父亲就会扛着这张竹床一步一挨地向“会场”赶去。稻场的中间有一电线杆，上面挂着一盏葫芦灯，其上还有一只锈迹斑斑的高音喇叭。在夏夜繁星满天的夜晚我便会躺在这张竹床上，仰着头看着那盏电灯。电灯只有二十五瓦，昏暗的灯光被空旷的原野所稀释，一闪一闪，好似天上眨眼的星星。而接着村上的好多村民便常常会聚拢到我家竹床边，再然后就是父亲习惯地清清嗓子，向大家讲起三侠五义之类的故事来。父亲其实只读了两年书，但由于后来帮大队里放鱼苗(俗称放细花)，经常出差在外，为排解无聊常会在路上买些书来看，再加上时常会打张把鱼苗条子，居然糙出了不少字。再加上他看了一些小说，在村民眼里俨然是个有文化的人了。父亲讲的最多的是三侠五义，也讲过其他的，但由于他特别佩服三侠五义中包公的正直及展昭等的侠义，故而常会拿这个来说道。村民们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听着，但到得下半夜天气开始转凉爽，大家就一哄而散。这时母亲便会催促我们两个小的下竹床，父亲又扛起它往家赶。等到了家，他竟然全身湿透。每到这时，母亲便会埋怨，扛这东西上去，你白乘凉，澡白洗了，父亲便会不置可否地抿着嘴笑。不过有一次，父亲却大病一场。那是八月份的一个夏天，大家乘完凉又从稻场往家赶。人高马大的父亲一马当先，吭哧吭哧地扛着那张熟悉的竹床走在前面。突然他愣住了，一条足有碗口粗的大蛇盘踞在路口，嘴里吐着蛇信，嗤嗤作响。自这次惊吓后，父亲近半个月未下床，好了以后再也不敢走最前面了。

　　其时夏夜，我们躺在父亲扛上去的竹床上也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比如那次，外村一个外号叫“海壳”的村民来到稻场上，他居然知道许多童话，令我们小伙伴欣喜不已。父亲把他请到我家竹床边，母亲端过一张她扛上来的椅子，“海壳”当仁不让地坐上去，向我们讲述起一个个神奇的童话。我记得最有意思的是兄弟俩栽冬瓜的故事。是说兄弟俩分家，哥哥为人刻薄，自己分了好几亩地，却只给弟弟三分地。兄弟俩栽上冬瓜，但弟弟的三分地上，竟神奇地长出一个很大很大的冬瓜。“有多大?”我盘着腿在竹床上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问。“海壳”用乘凉的大蒲扇对着我坐着的竹床一划，哈哈大笑说，就有你坐着的竹床这么大。接着又说弟弟就在这大冬瓜里挖了一张床，自己躲在里面看冬瓜。谁知后来妖怪把它抬去，他躲在里面得以知道了妖怪的宝贝，待妖怪离开时爬出偷走了宝贝反而发了大财。自此以后这故事便深深得嵌入了我的脑海中，当然还有被他类比的我家的那张竹床。

　　夏天在竹床上上乘凉也并未每次都尽如人意，有时老天会一点风都没有。这时母亲便会左手一把蒲扇右手一把蒲扇地左右开弓了。母亲向睡在竹床上的我们兄弟俩不停地扇风，同时噼噼啪啪地轻敲着赶着蚊子，在我们沉沉入睡后，母亲的手已酸痛地举不起来了。

　　在这年复一年的夏夜中，我和哥哥慢慢长大，父亲母亲则慢慢衰老。竹床也渐渐淡出了我们的生活。今天父亲已走了五年，母亲则正月猝去。而此时当我又看到这张破败无比的竹床时，犹如又看到了风烛残年的老父，刚刚逝去的老母。竹床啊!我怎会忘记你。

　　江苏省高淳区 夏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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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