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农历的二月份,王庄村村医王丰仓他大伯王石娃的儿子从台湾归来。树上的香椿芽刚冒出来,河边的几棵柳树条在风中欢快地唱着早春二月的迎春歌,王庄村的人开始白吃白喝三四天。家家户户的人像过生日一样,吃粉蒸肉,吃牛肉,吃那二月份从来没吃过的贵族菜嫩黄瓜,两块钱一斤的大辣子。男人们个个都神气的抽着窄版猴娃香烟,像城里的有钱人一样一根接一根的熏着,到处是猴娃烟的味道。厕所里,灶房里,搭着彩条布的院子里,满是男人抽烟咳嗽的声音。
书记王老四一改平时的和气,在村医王丰仓的门口小声骂着说:“别再羞先人,不就是人家有钱人过几天事吗?钱是别人花,可那肠子是咱的,要爱惜,不要使劲吃牛肉,你平时就是喝苞谷糁吃面的肠胃,一连几天猛吃牛肉会得病的,也别太贪烟了,没有听见村里半夜的咳嗽声淹没了鸡叫声吗?咱村里幸亏只有王丰仓他大伯一个人从台湾回来。要是有三四个人回来那非得吃出人命,抽出人命。”村主任王民民不太高兴,抽的烟多自己挣得钱多,村里人吃牛肉你心疼啥?他拉着了一下王老四的衣角说:“别骂,乡上领导都来了。”
一九九一年时王丰仓他大伯王石娃回来过一次,老人回到村里激动不已,握着村里那些同龄老人的手说:“多少年了,东西坡的柿子树都不认识我了,村里的竹林子还基本是原来的样子。那寺沟的水是神泉,不瞒你们说我出村时偷偷地给自己灌了一水壶,和我一起当兵的还有咱村里王天全他二伯王锁娃,他笑我灌那水干啥?我一再给他说你也灌些吧,这是咱村里的神水,会保佑咱的,可他不听。结果在西安时他不幸被枪打死。”
王石娃的话天全听到了,听到自己二伯死了没去成台湾,他也不多问了,一个人悄悄地溜出王丰仓家的院子,连跑带走地过了河。到东坡父亲的坟前,像讲故事一样地给父亲绘声绘色地重复着从台湾回来的老人王石娃的话,回家也给二平说:“你二爷死了。要不死咱家院子也得围满了人。”说完又着魔似的走进了王丰仓那人挤人的院子。
王石娃是王庄村的成功人物,他和蒋委员长去了台湾,刷新了王庄村没有一个台湾同胞的零纪录。他自己描述是带了寺沟泉的水,让他安全幸福地踏进了祖国的宝岛台湾。石娃老人见所有亲戚的孩子都是发十张大团结,见所有自己的直系亲属都是戒指一枚,那些儿时玩过的人也是十张大团结。王狗子跑到他跟前激动地说:“石娃叔,你不是和我父亲好吗?我父亲活着时天天念叨你,可惜他死了。”石娃打量了一下王狗子说像,急忙掏出十张钱给王狗子。王狗子没有接那钱说了一句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话,“石娃叔,我没念多少书,我看的电影多了,都说国民党是哈锤子,我不要你的钱。”说完若无其事的走了出去。老书记王红民追赶他从身后踢了他一脚说:“你狗日的说人话好吗?国家主席都和国民党成朋友了说两岸亲如一家,你一个王庄村的光杆杆,你有啥资格挑拨两党关系?藐视人家党派?”
王红民那一年使劲地给石娃老人吹风,咱王庄村人穷,除了卖粮食卖柿子也没啥收入。收个庄稼过河也折腾人,尤其是二组的人只能上东坡收庄稼,多少人早早得了风湿病,这风湿病过度成类风湿就可怕了,那就等于癌症。王石娃老人听得泪水涟涟,不断感叹真惜惶啊。王红民说得剩下一句话了,他要说的主题是你能给村里修建一座桥吗?真是不巧,偏偏那王狗子跑进来说:“王书记你家的麦草棚着火了。”王红民也顾不上说修桥的事了,急忙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想,修桥不修桥是王庄村所有人的事,这麦草棚不能着火,不然牛就没干草吃了。跑去一看是王丰仓家的麦草棚着火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谁家的崽娃子狗日闯祸了?不就是你石娃爷没给你发那十张大团结吗?人家的钱想给谁发就给谁发,你小小的就得了眼红病。
王红民叫天全帮忙把王狗子拉到了河边。他不断地骂着王狗子是神经病。你一个农民玩什么爱情?人家结婚那么多年了娃都那么大了你还缺心眼的一个人光棍着,还说这世上就有人为了爱受罪。说?爱是啥?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爱是个锤子!能当饭吃吗?能当钱用吗?你以为一生不娶能感动上苍,能有个织女下凡和你喜结良缘,做梦去吧。你的私事我不谈了,王狗子,你是王庄村的罪人,村里只有一个台湾回来的人,他不掏钱修桥那我们还能等谁?别幻想着说那些年轻人发财修桥的事,那是天大的笑话。娃有能力吗,现实吗?你为啥要骂你石娃叔?他不是和你父亲好吗?你流些泪说自己风湿了,演个戏桥不就到位了吗?你却骂国民党是哈锤子!你狗日一辈子点子不清,你能有女人吗?我刚要说修桥你又说我家麦草棚着火了……
王狗子恍然大悟地给王红民道歉。“我错了,真错了。让我回去给石娃叔磕个头吧?把他叫一声爷吧!为了桥我愿意。”王红民又怒冲冲地骂他:“别羞先人了。”后来石娃要回台湾了,王狗子当着全村人的面搂着石娃的腿哭哭啼啼地说:“叔,我舍不得你走,我父亲给我托梦了,说让我告诉你他想你,让我告诉你说你是王庄村人的骄傲。说他和你拉着车子到东坡二段地里拉那红苕叶叶,过河把腿都冻得抽筋。王庄村人收庄稼真的不容易,咱乡里资金最近有些紧,你回去给台湾媒体流些泪,说多想给故乡修一座桥,看十里八乡还有没有咱的乡党。”
王丰仓生气地拉开他的手说:“狗子哥,冷静一下,别胡说!让乡里干部笑话咱王庄村人。”天全也拉着他胳膊说:“别丢人现眼了。我们收庄稼能过河。”导演王红民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期待着王石娃老人的激动。也许老人回村后的激动太多了,他麻木了,没有太多的激动,他只是很诧异地端详了王狗子片刻说:“以后回来再说吧……”
“以后回来再说。”成了王庄村人的牵挂。每年收庄稼过河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一句,也不知咱石娃叔在台湾喝着红酒听着洋歌时还能想到他说的那句话?也不知王庄村那些在城里当官有钱的人喝酒吃肉时能想到河里拉麦车子的情形吗?二平和父亲也各想着心思,二平想着美丽说修桥的事,天全想着我二伯离开王庄村要是也灌一水壶寺沟泉该多么的好啊!也许他会和石娃叔一起锦衣还乡,那样自己就会亲口说,“我不要金戒指和钱,你给河里修一座桥吧!”可惜二伯死了。
他埋怨二伯没带那寺沟泉水,更加仇恨那开枪打死自己二伯的那个人。不知不觉五个春天过去,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听说那石娃叔已经不在人世,他儿子回来和王庄村有什么感情?他回来的目的就是把祖坟修一下,把自己家的风水改变一下,花些钱让村里人吃几天牛肉,抽几天猴上树烟。他会修桥吗?石娃老人临终时给娃交代修桥的事了吗?王庄村的班子也换了,当年的王红民书记不再是书记了,新书记王老四也没有和老书记王红民沟通,听说石娃老人不在人世也就把修桥的事情不再提起。村主任王民民看着自己小卖部一箱一箱的窄版猴香烟卖出去,心里也忘了说桥的事。
在城里饭馆的二平也听说村里的台湾同胞回来了。他想起村里人议论着石娃爷说“以后回来再说”的那一句话。他心里莫名地兴奋着激动着,仿佛河里不久就会出现一座桥一样。他扯面的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远远地扯好面,不用走到大锅跟前,轻轻一扔面就飞到了锅里。抓一把青菜也是一个潇洒的抛物线动作,就把青菜扔到了锅里。
手艺前进了,年龄也不费力地跑到了二十六,就是婚姻还没有前进,他看上的姑娘人家嫌他是个扯面的,说是在厨子届混不会炒菜也没个厨子证。那些看上他的人,他却抱怨着,脑子呆板就会倒面汤,人家吃个面故意调戏说:“有不热不冷的面汤吗?”就发愣。有啥愣的?国家对奶粉质量有严格标准,谁听谁对面汤的热冷颁布统一规定?这样的姑娘能一起过日子吗?
他一边扯面一边又心口隐隐约约作痛,和美丽分手四年了,美丽的娃都开始走路了,自己还在扯着这永远也不会扯完的面。想到这里他重重地盖了锅盖,从龙头慢慢地给大瓢接了一瓢水,继而又揭开那冒着热气的锅盖,和锅里的面条有仇似的恶狠狠地把那一瓢水有力地倒了进去。(待续)
作者简介:郭明亮,笔名南塬人家,陕西省渭南人。生于沋河川,靠吃东坡的麦子长大成人。已步入不惑之年。漂泊于城市,认识的人多与之说话的人少。孤独寂寞了一个人经常喃喃自语。在手机里码字写小说。一个专写平凡人故事的平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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