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海生
记得1974年,我高中毕业。广阔天地成了我唯一的出路。按说,当时生产队里能有个高中生,就算得上知识分子了。但这并不能改变我当时的窘境!回乡第一年,我信心满满。只要是能挣大工分,脏活、累活抡着干;下雨天则协助记工员记工。报名参加了大队的基干民兵,晚上忙着对大队区域内的反、坏、右、黄、赌、毒分子重点监控。这样算下来,一年倒要干两年的活。那一年,大多强壮劳动力一年就挣300个工日。而我,却挣了近600个工日!就为这,我参加了当时公社的劳动模范大会,给戴大红花,吃了几天公家饭。
但年底一算帐,我就傻了眼:这些工日仅值不到120元钱!别说凭我的勤劳和汗水改变全家人的困境,就连我自已,这点钱也无力改变什么。我像一下子跌入冰窟,寒彻肌骨;满腔的热情被当头浇了一盆凉水,身与心都软踏踏的;我更像一只无头的苍蝇,无精打采,盲目着,胡乱地,漫无目标地游荡在小镇上。无心再上工,无心再加班,无心再去挣全大队第一多的工分!几天了,茶饭不思,我把自已关在屋子里。两耳不闻身外事,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后来才知道,为我这不屑之举,父母急坏了。母亲以为我中了什么邪,还偷偷地去烧香许愿。其实,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10年寒窗苦,却连自身都无法救赎!?
父亲自我毕业回家,他就以我为自豪。虽然生活艰辛,却总是笑哈哈的。逢人就说我出息,邻里们也总是夸。父亲心理很是受用着哩。但见我这状况,昔日的笑容不见了,脸色阴沉着,整天“吧嗒”着旱烟锅。就连那旱烟锅里冒出的烟,也似乎阴沉沉地,有了想不明白的心事。盘旋着,久久不肯散去。
过了几天,我扛了锄头出门。父亲似乎等着我:“干啥去呀?”“上工!”我闷声闷气地说。晚上睡觉时,发现枕头格里苞锤的,让人无法睡觉。我点了煤油灯,一看,枕头里面有一本书,书名是《牛虻》。经这一折腾,睡意全无,干脆就着煤油灯看书。主人公的际遇,让人震撼;主人公愈挫愈奋,靠自已百折不挠的胆气,与命运抗争;他在黑暗、污浊、欺骗、虚伪的现实教育下,背叛了他所笃信的上帝和阶级,投向革命,卷入了火热的斗争,锻炼成了一个为统一和独立的意大利而战斗的革命者。牛虻的勇敢和非凡的毅力,成了我心目中的神。……他有一种精神,他也因此在我心中站立起来,逐渐长高着。
很长时间,我都沉浸在书中的世界。一气火,从头看到尾。过几天,再这样重复。看到出神入化时,精彩段落摘抄出来,反复体味。有时,读到兴致处,手痒痒地,就写点读后感,品头论足一番。那时,经济吉据,用纸成了问题。劳动一天所得,买不了几张纸。有点纸,供我这点嗜好,就是白日做梦,奢望至极了!
但凡能得到的纸片,都被我写了文字。有一天,我衣服有些破了,想找点旧布缝补。正在翻箱倒柜时,却发现那堆旧布里,隐隐地好像是一沓白纸。翻出来一看,厚厚地,足有两百多张。真是一沓白纸!我欣喜若狂。拿到这些纸,把先前弄的那些搭搭片片,整理好,条理化。白天出工,晚上就干这个。忙碌了好几个月,心理却越来越踏实了。人嘛,就得这样,一步一步走嘛;日子嘛,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嘛。那早已被掏空的身心,现在充实了许多。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把近一段时间的经历写成一篇散文,寄给县广播站。广播站播出了这篇稿件,并寄给我一撂子稿纸和编辑部的信。虽说没有得到什么收入,但有这一撂子稿纸,还有第一次投稿就被采用的鼓励,使我脱胎换骨般的,得到了新生。
真得感谢这经历,感谢《牛虻》。他就像一盏明灯,黑夜里为我指路程。回乡几年,手不释卷。正因为此,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招生。我稀里糊涂地报名,原打算跳出“龙门”就可。没想到,却考中了,还翻过了秦岭,成了天之骄子。最让人震撼的是,我参加工作五年后,回家到小镇上买东西,那商店的人却叫住了我:“你是秦家老大吧?”
“是哩,是哩。”我虽然口中作答,心里却想:“我似乎并不认识你?!”
那人看出了我的心思,忙说:“有志者,事竟成。你虽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哩。你当时一考即中,首批走进学校,在小镇上传为隹话。谁还不识得你!?”
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与人拉一会子话:“现在好了,你们收入也不错吧?”说着话儿,对方似有所思:“当年,你父亲的用心,看来,是没有白费哩。”
“当年?”,“对,当年。”
那时候,你父亲为了给你找那本书,费了好大神呢。你知道的,那本书在被禁之列,要找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再后来,你父亲来买盐和煤油。却临时改变了主意。用身上仅有的几毛钱买了一沓白纸。
噢,我这才想起。是有这回事哩,那一段,全家人好久没盐吃。晚上没灯照亮,打瞎瞎。是因为用那钱给我买了学习用的纸啊!父亲总是话语很少,总是阴沉着脸。可那颗滚烫的心,焐热了我的双眼。他是咋找到的那本书,以及那良苦用心,让我不经意间发现了那本书?他宁肯全家不吃盐,不点灯,却慷慨地给我买来急需的学习用纸?!
“爸爸……”我从心底里,大声喊出了声。眼眶里,却滚动着热辣辣的东西。
南郑县大河坎镇 秦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