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咱家阴沟地里的红苕开花了。”我对婆婆嚷嚷。
婆一愣,停了纺车,失神地望大坡梁。
大婆闹着要看红苕花,我领着婆。
阴沟是一条长土沟,两边是黄土高坡,我家的红苕就在阴沟中间,一条碧绿的毯子从眼前一直铺向阴沟的远处,这片绿茵茵的红苕蔓间点缀一朵朵红苕花,小喇叭状的花,白色花瓣、紫色花蕊,在红苕叶间摇曳。婆望望这片红苕花,望望天空,长叹一声:“天道不顺、天道不顺啊!”
那一年,我家的红苕歉收。
红苕又叫地瓜、番薯、甘薯等,在我的家乡称它为红苕,由于红苕容易种植、产量高成为人们首选大面积种植的主粮。我的老家丘陵加川道,温度、气候适应于种植红苕,除了川道的水田种植小麦和水稻外,其他的土地都要种植红苕。
红苕是用秧苗扦插的。春节过后开始秧红苕种子,找一块肥沃、平整的土地,耙平、开沟、浇透家肥,红苕种子排列其中,掩土、盖地膜,像育儿一样精心浇水、施肥,等到红苕苗破土而出,敞开地膜,接受阳光照耀。清明过后,红苕蔓长长了,铺满一地,等待扦插。
麦子收了,稻谷苗插了,陕南等待一场透墒的雨,夏雷滚过,这雨从秦岭滑过来,淋透了山山岭岭、沟沟壑壑,这是扦插红苕的好时机,割回来的还是蔓,每三节剪一段,绑成把子,在酥松的土地上扦插。扦插时要顺着插,若是倒着插,红苕疯长秧子不结果实。遇到连
雨天,抢墒、抢时令,披蓑衣,戴斗笠,雨林里扦插。有时候夏雨不来,还得抢时令插苗,挑上水,叉子戳一个窟窿,插上苗,淋半瓢水,细土压实,火辣辣的夏阳在头顶上烧,刚刚插过的红苕苗蔫了,不用怕,红苕的生命力是极强的,几场露水打过,就会从节巴处长出新叶子来。我粗略的估算一下,一个红苕种子长出的蔓,可以扦插一分地,这生命力的裂变如此强大。
六月的陕南是雨乡的陕南,几波夏雨淌过,淋出一个水淋淋、绿汪汪、葱茏茏的陕南。红苕在夏雨中拔节、疯长。雨过天晴,满坡满岭的红苕蔓绿油油连成一片,风吻过,绿浪荡漾。这时候是要翻红苕蔓的,顺着蔓,一根一根翻,这叫“晒根”,晒根晒的好,产量高。
红苕全身都是宝,缺菜的时节,翠绿绿的蔓子,就是一道鲜美、多汁农家小炒,回味那种惬意的感觉,仿佛就在昨天。
霜降前,是红苕收获的季节,挖红苕的劳动场面热闹的就像过节,一山、一沟、一坡、一梁都是收红苕的人,小孩割蔓子,这是猪和牛的美食,男人们挖红苕,女人们抠泥巴。挖红苕是个技术活,先观察红苕在土里的走势,远远的小心地刨,这样不会将红苕挖破。有时候大意挖坏一个红苕,大家要心疼半天,因为挖坏的红苕是不能储藏的。东坡那边喧闹起来了,说是挖出一个大家伙,西坡的人涌过去,围着看,一称,五斤半,暂时成为“红苕王”。阴沟这边闹开了,说是挖出个“人参娃”,两坡上的人溜下沟,捧着“人参娃娃”传着看。小憩,找一个挖坏的红苕,青草里蹭一蹭,躺早红苕蔓仰望蓝天,咬着红苕,甜滋滋,脆蹦蹦,晴空里有白云滑过。
有一年收红苕时下了大雪,厚厚的积雪埋葬了红苕,这样红苕会冻死的,冻死的红苕蒸不熟、熬不烂,水酱酱的不好吃。德高望重的长辈一声令下——抢收,满梁满坡都是抢收红苕的人。积雪上冒出红苕叶子,父亲小心拨开积雪,找到红苕根部,用力挖,土,冻结了,硬得像钢板,头被弹了起来,只留下两个白茬子,父亲的虎口出血了,顾不上擦,依然用力刨,一窝一窝找,一窝一窝刨,我和母亲抠雪泥,手冻僵了,手背满是纵横交错的裂纹,不知道手在哪里,只有放在胸口上捂,才觉得疼。抠完一个红苕,把手凑到嘴边哈气,暖一暖,一沟两坡,都是沉默的人,只听到“咚咚”的掘土声。
那个缺粮的时代,红苕功不可没,它喂养了一个时代的人,那时候一天两顿饭,早饭“红苕开会”——就是稀稀的包谷糊糊里熬红苕坨坨,三粒包谷珍抬起一个红苕坨坨。午饭“红苕站队”——就是蒸红苕。吃得我胃反酸,嚷嚷不吃红苕了。四爷笑盈盈说:“孙娃子,主席都说了,红苕好吃,你咋不喜欢吃哩?吃红苕的好处多着哩,不说别的,吃了红苕,拉屎都快,还不用擦勾子。”
遇到红苕丰收年,乐坏了一村人,逢人就问:“收了多少?”“不多不多,三个窖装满了,屋里还到处堆得是,不得了呀。”说完爽朗的笑了。大红苕放进窖里,剩下的角苕由母亲来处理,母亲选一部分洗净、蒸熟、切条、晾晒,成为春节时的苕泡泡,这种苕泡泡,在粗砂里炒,炒成黄亮亮的,嚼一根,酥脆香甜,是我们喜爱的小食品。一部分蒸熟、捣成红苕泥,拌上酒曲子发酵,给父亲烤一令红苕烧酒。再有多余的,切成片,撒在阳坡地里,晒成红苕干,有一年我就红苕
特大丰收,母亲切了十几担红苕片,担到长梁上,在黄油油的土地上,撒满雪白的红苕片,开满一梁圣洁的花。红苕干熬稀饭,香甜可口。最喜欢母亲将红苕打成粉子,霜降后掉成粉条子,在春节里就会有一盆粉条炒肥肉,一想就流口水。
兴修水利时,红苕又立了大功。村人说,那口水库和东西两干渠道,是红苕磊出来的。三个村的壮劳力们伙在一起,在两山中筑坝拦水,人山人海,红旗飘扬,劳动号子不断,三口大锅磊在山坡上,蒸满三锅红苕,蒸熟的红苕,香飘深谷。壮汉们吃完蒸红苕,继续干,硬是一夯一夯筑起来一口大水库,一石一石砌起东西两干渠,灌溉着两岸坡地和良田,正因为有了这口水库滋润着家乡,使家乡更加葱茏和富饶。(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五里镇中心校 张朝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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