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亚夫
1
与佛为邻，万物有灵。悬索桥信步往海上一跨，便有了普济天下的“海上天路”。
海天茫茫，风尘碌碌。我想的不是桥长、吨位或造价。思绪浮云般，时而澄澈，时而混沌。一个人离自己最近时，总有陌生和惶恐之感。我扭头看母亲，还好，我就在她身边。
母亲形容憔悴，悉心抱着一个包裹。我要帮她拿，她不肯，抱得更紧了。
母亲看着窗外问：这是哪?我说：海上天路。
海上?海呢!天路?上天了吗!到观音娘娘家了吗!
母亲晕车晕得不轻，把悬索都看成了观音的杨柳枝。我解释：这才到舟山大桥。
母亲“哦”一声。我明白，对于从没出过远门的她，除了观音娘娘，她什么都不明白。
2
母亲出过最远的门，是到镇上的娘娘庙。
世人俗，把人间最崇高的地位——娘娘，给了观音。他们都企求观音能送个儿子。
母亲远行只为一件最重要的事：把我“栓”回家。那黄泥娃娃，一点都不像我，她却待我一般，视若己出。十岁以前，母亲一直把我拴在视线内，生怕娘娘反悔，把我要回去。
我偷偷去过娘娘庙。观音娘娘没有留我，就是留，我也不会留下。
十三岁时，我在一场凶杀案中幸存下来。母亲起誓，一定带我请香还愿。
普陀山，南海观世音菩萨。这是母亲一生说过最有学问的词。
母亲忽地紧抓我的手：我看见观音菩萨了!我循声望去，一片苍茫，什么都没有。
3
一朵莲花开十里，一瓣一涟漪。在门前养个莲花洋，也唯有观音菩萨的度量了。
下车，上船。母亲还是晕，吐出胆汁，一口一莲花。但莲花阻渡也阻不了她朝佛的心。
去南京读书时，我在长途车上看过莲花阻渡。电影讲得是佛，更是心。
心若莲花万般禅。莲花若菩提心，“发心为利他”，缘何阻渡呢?是畏惧旅途风险，还是贪恋此地风物，抑或——。导游说，过去，舟山群岛与世隔绝，像一个个孤儿……。
我豁然省悟，观音不肯去，是动了慈母般的慈悲心。所以鉴真东渡时，会有铁牛开道。
母亲怀抱着宝贝包裹，皱纹涟漪般，随船漫溢开去，就像一朵莲花，一尊佛。
4
母亲没拴住我，只栓住了自己。我在城里安家后，接她来住，她总不肯。
家中已没了亲人，地里也没了农活，她放不下的是一尊乳白色娘娘像、一个黄泥孩。
逢年过节，她都烧香、跪拜。小时候，她还要拉上我。我也无比虔诚，娘娘像肚里，藏着我的私房钱。我磕头作揖，乞求能多捡到钱，好进城看书、听戏、看电影……。
一直以来，母亲的头都埋得太低，从来没注意跪在她身边的我，脑后长有“反骨”。
母亲总担心我会离去，四处给我算命。那次我劫后余生，算命先生告诉她，我仍是娘娘膝下的童子，她要亲自到普陀山南海观世音菩萨面前还愿，才能留住我，保我一生平安。
母亲一直未能如愿，所以一直诚惶诚恐。
春节时，母亲遭遇车祸。醒后，她告诉我，观音娘娘说她没给我还愿，就让她回来了。
母亲迷着眼，念念有词。又看见观音菩萨了?她点点头，眉眼间金光闪闪。
5
紫竹林是一座山。
山岩呈紫色。岩中有竹纹，岩上有竹林，竹林里有游客、“不肯去观音院”。
观音曾在此修道，孙悟空亦曾撒泼。观音面前，齐天大圣也是孩子，虽然顽劣，但也乖乖听话。比如，她授予唐僧的“紧箍咒”，捻指一念，就让孙猴子服服帖帖。
我豁然参透“咒”语，不是“嗡嘛呢呗咪吽”，而是“悟空，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游人如织，观音修道处被踩出了道，却没有人得道。
潮音洞，光明池，观音跳海石，西方净苑……。母亲目中无物，目光澄澈地穿行而过。
看!南海观音菩萨!母亲眼里泛出泪光。
我循声望去，这次终于看见了。哦，原来母亲心里装得只有观音。
6
我心底的怨懣渐次消融。我太不懂事、不懂母亲了。
八岁时，在伙伴家看《西游记》。母亲叫我回家，我不应，被揍了一顿。新怨旧恨，我大哭大闹，控诉她就知道管我，一点也不疼我，并自然地得出结论：我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我摔了母亲的宝贝泥疙瘩——黄泥孩儿，质问她，我妈妈在哪儿?我要回家……。
还是父亲把我打回原形。以后，她不再管我，哪怕我站她跟前，她的眼神也苍茫杳远。
很多晚上，我都迷糊听母亲叹气：孩子爸，算命的都说这孩子留不住。
现在想，我顽劣的多像孙猴子。只是，母亲是凡人，不是观音菩萨，不会念紧箍咒。
我搀扶着母亲，站在时光的影子里。在南海观音菩萨像前，我再一次现出原形。
7
观音跳山岗上，三层台座，三十三米，三十三重天。观音兀自一站，就通了天地。
慧锷初见观音法像，瞻仰了一个多时辰。观音像下，母亲仰望了两个小时，准备了一生。
左手法轮，右手无畏印，慧眼视众生。观音像不肯东渡，是否也为等母亲呢?
一滴泪落下要两个小时。母亲跪下，颤巍巍打开包裹：一尊破观音像，一个破泥孩儿。
母亲小心翼翼埋下泥孩儿：观音菩萨，你的娃我送来了，我的娃我带回去了。
母亲折根竹枝，神色肃穆，给我招魂。
她走在前，竹枝沾尘一甩，喊：火子(我的乳名)回家喽。
我亦步亦趋跟在后，答：回家喽。
8
十二岁那年，为买一本《西游记》，我摔碎观音像，掏出所有的“私房钱”。
父亲狠狠揍我一顿。我不服，自己还不及观音像重要，要家何用?我负气离家出走。
三天后，我饥肠咕噜地回到家。母亲站在门旁，就那么望着我，泪眼汪汪。
时钟第二次响，那两滴泪才落下。她霍地抓住我的手，跪倒在地上，晕倒在我怀里。
母亲攥得那么紧，怎么也掰不开，但她抓不住我。那次离家后，我的心再没回去过。
母亲出车祸后，我回家照顾她。我才发现，她忽然就老了，我离去的时间也太久了。
9
普济寺内，檀香缭绕。母亲安静地请香，拜观音，祈祷，磕头……。
佛说，香由心生，心由香达，不居三际，可遍十方。这次，我沾了母亲的光。
我搀起母亲，想给她请尊新观音像。她那尊，尽管粘合了起来，业已千疮百孔。
母亲摇摇头，抚摸着破包裹：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石阶上开着莲花，我牵着母亲的手，一步一莲花，一步一轮回，一步一罪化。
回头看，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若心中有佛，仙山便会“不肯去”。
所以达摩祖师说：我只求心，不求佛。
——那心也叫菩提心，度化于人，就是母亲般的慈母之心。
10
母亲累了，一上车就倒在我怀里，酣然睡去。她参见了观音，我参悟了母亲。
“海上天路”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我紧紧挨着母亲。
人生就是在路上。山一程，水一程，陪母亲一程。
作者简介：葛亚夫，男，笔名洛水，八零后，安徽省作协会员。参加过“西部计划”、“三支一扶”，做过编辑、记者。现任教于蒙城五中。各类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小小说选刊》《散文世界》《散文诗》《读者》《意林》《人民日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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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