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鳖,是幸福的。
家乡有口四方堰,清水盈盈,盛夏里满堰荷莲,荷莲下是秧鸡子、鸳鸯、野鸭、鱼鹰、白鹭游戏的地方,也是鳖们的家园。晌午,鳖要晒盖,碧绿的荷叶遮挡了阳光,鳖们纷纷爬上岸,大大小小的鳖,密密麻麻蹲在堰边晒盖,悠闲自得。谁说鳖跑得慢?鳖们听到动静,一个个黑影子,箭一般一晃,噗噗噗噗跳进堰,有的落入大荷叶上,荷叶左右晃了几下,鳖才落入水中,惊得荷叶下的水鸟们哗哗啦啦四处躲藏。婆说,王八是有灵性的,心静如磐石,体动似流云,所以说有千年的王八,没有千年的人。一次,在堰边的草丛里拾得了一窝白皮软蛋,婆说,这是鳖的孩子,你拾鳖蛋的时候,鳖妈妈在对面伤心地盯你,你伤害了它的孩子,将来你讨不到媳妇啊。四方堰北边的隔河小村里,有我喜欢的一位女孩,怎么办?婆说,从那里拾的,就放回哪里。
烈日高照,我躲在麻柳树背后偷窥四方堰的鳖们是怎样瞅蛋的。一只升子大小的鳖爬上岸,长脖子左右转转后,脖子高高扬起,宛若一辆等待发射的坦克,隔着碧绿的荷叶,朝对边望,我看不清鳖的眼睛,只看清它的姿态:深情、专注、暧昧,只有情犊初开少男少女才有的姿态。时而索索脖子,时而偏偏脑袋,荷叶那边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它机警的太高脖子,一种时扑过去的架势。走过来一个挑水的汉子,鳖纵身跳入堰里,荷叶那边也响起“扑通”一声,鳖的“爱情”结束。
家乡门前有条河,常年清波,曲折流过,河里一半是鱼,一半是鳖,草丛里爬的是鳖,河边里走得是鳖,河水里浮的是鳖,村姑洗衣服,挪动一下洗衣石,洗衣石下躲着鳖,脚伸进河水里,就有铜钱大小的鳖,在脚背上爬来爬去,在清浅的沙滩边,看到一块白火石头在动,吓人一跳,用手一抄,碗口大的鳖出来了。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在柳荫地下看河里的鳖们:太阳头顶上燃烧,禅柳树梢上闹,一河的热浪曲线波动,蜻蜓在树荫下纷飞。河的浅滩处,鳖们在走,清火石、白火石、黄干石、绿豆石趴桌鳖们,晒着幸福的太阳。我们纳闷,鳖们不怕热?隔着柳荫,我们幸福的看着它们,它们也许幸福的看着我们;我们享受着柳荫下的清风,它们享受着阳光下的裸晒;我们听河水歌唱,它们望蓝天白云。一只苍鹰飞过蓝天,黑影从河面划过,惊扰了鳖们,纷纷溜下河中,随波漂流。河拐弯处的深潭里,大大小小的鳖们,密密麻麻,碧波里浮上沉下,悠闲自得。一只翠鸟扑下去,鳖们沉了,绿潭上泛起涟漪,一圈圈跌宕起伏。七十年代的鳖们,幸福生活在家乡大大小小的堰塘、小溪、河流里,生生息息。那时候,鳖满为“欢”,洗衣村姑,用衣服一围,就能围出马蹄大小的鳖来。立家爹是捉鳖能手,在四方堰边的草丛里,支起一个个网兜,等鳖们爬上坎来晒盖,然后一惊,鳖们落荒而逃,有的就跳进网兜里,任凭怎样挣扎都无法落进堰里。河的下游有个“木墩桥”桥下是个偌大的深潭,鳖最多,立家爹识得鳖路,带领大家用锄头撸鳖,一声令下,十几把锄头挥动,在潭里撸,鳖被撸上岸,来不及逃就被我们掀翻,四脚朝天,抠住鳖肚子,丢进桶。那时候鳖不值钱,一分钱两只碗口大的鳖,没人要。我们撸的鳖,当酸菜吃:烧一锅水,等待水泛浪,将几十只鳖猛地倒进开水锅里,迅速盖上锅盖,只听得锅里哗哩哗啦地响,一会就恢复平静,揭开锅盖,鳖飘了一层,死态百出,哎!怪残忍的。我们把鳖肉撕开,洗净,放一点盐、辣椒面、醋,滴几滴香油,一大黑盆的鳖肉,共我们吃个贼饱。由于鳖多,有的鳖跑进了村庄,鸡们见了铜钱大的鳖就啄,鳖盖硬,啄不穿,鳖就逃,溜进草丛里不出来。一只大黄狗,叼了一只碗口大的鳖,不料,鳖咬住了黄狗的耳朵,任凭黄狗怎样摔也摔不掉,急的“汪汪汪”乱跳,狗主人找来剪刀,剪断了鳖脖子,锥子別开鳖嘴,才算解围。我捡过一只红鳖,拳头大,鳖肚子红似烈焰。婆说这是“旱鳖”,鳖中珍品,养大了身上还长红毛哩。我视为珍宝,细心伺候,拿出了放在桌子上给它喂米粒,它不吃,给它喂蚂蚱,它也不吃,放进水盆里,它沉在水底,静静地卧着,用棍子拨,也懒得动,它不吃不喝,我为它捏一把汗。它黄黄的盖,红红的肚,煞是好看,我把他放在手掌上,它的头,时而伸出来,时而缩进去;我掀翻它,它头伸出来,脚、头一顶,又翻过去,一掀,一翻,好玩极了,上学时,我把它揣在书包里,和我同桌的是个女孩子,我说,闭眼,把手展开,给你好吃的。她就乖乖展开,我把鳖放在她手心,她睁开眼“妈呀!”一声,鳖落在地上,惹哄堂大笑。写作业伐了,就把鳖捞出来,放在四方桌子上,让它爬来爬去,我和鳖有着深厚的感情。婆说,鳖的力量是无穷的,晚上得好好扣住,不然它就顶翻压力,逃了。晚上,我把它扣在升子里,上面压了一块石头,起初,鳖乖乖呆在升子里,直到有一次,我揭开升子,鳖没了,我急哭了,四处找寻:鸡窝、床底、门缝都找遍了,依然没有鳖的踪影,我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娘说,鳖多的是,再给你寻个不就是了?是啊,草丛里可以寻见鳖的,那都是普通的白肚皮鳖,哪能寻得着红肚皮的鳖?
红鳖逃遁事件渐渐遗忘,一次我在门前杏树下玩,旁边就是敞篷厕所,我看到了我那只心爱的红鳖,它死了,红红的肚皮朝上,四脚拉叉。我又哭了,把它捞上来。力大无穷的红鳖,它向往的是堰塘、河流、大海,我把它当为玩物,据为己有,是不是太贪心?它趁人不备,破开压力,逃了出来,它把茅坑当成大堰,毫不犹豫跳下去,我边哭,边把它埋在老杏树下,我的童年和它一起埋葬。
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五里镇中心校 张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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