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俗社在下乡演出。资料图片
惠敏莉演出剧照。资料图片
40多年前,在陕西省黄陵县一所乡村小学里,每当上音乐课时,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窗台上偷听,小脑袋还不时随着乐声晃来晃去。40多年后,当年的小姑娘成为夺得中国戏剧艺术最高奖“梅花奖”的表演艺术家。她说,是改革开放的时代给了她宝贵的机遇;这40年来,她见证了戏曲艺术在艰难中前行、在改革中新生、在时代的呼唤下兴旺的全过程。她就是西安易俗社社长兼党委书记惠敏莉。
易俗社创办于1912年,是我国最古老的剧社,是著名的秦腔科班,与莫斯科大剧院、英国皇家剧院并称为世界艺坛三大古老剧社。鲁迅先生曾为它题词“古调独弹”。五四运动时期,易俗社大力宣传新文化;抗战时期,易俗社曾冒着日军的炮火在卢沟桥前线慰军;新中国成立后,易俗社也是最早赶赴抗美援朝战场慰问演出的艺术团体之一……
作为这家百年老社的第十八任社长,惠敏莉说自己这辈子好像和易俗社特别有缘。5岁时,父亲教给她的第一首秦腔唱段就是易俗社的名剧《三滴血》里贾莲香的唱段“未开言来珠泪落……”15岁考上延安戏校,易俗社与戏校签约,委托其代培学生;18岁戏校毕业,易俗社招聘,她顺利通过考试,加入易俗社;34岁易俗社改革,命运把社长的担子压给了她……“我这辈子在家的时间不过六七年,其余的时光都在易俗社,易俗社就是我的第二个家。”惠敏莉说。
在旧时代的梨园行,师傅教徒弟往往会留一手,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但在以“启迪民智,移风易俗”为宗旨的易俗社,风气截然不同。惠敏莉一进社,诸多享誉海内的戏曲大家竟然主动给她“让台”,“他们本来是演小姐的,不演了,让我来演小姐,他们来演老旦,来傍我。只要一有空,不是这个老师说‘来来来我给你讲讲戏’,就是那个老师说‘这地方要这么弄’……手把手,言传身教,毫无保留。”惠敏莉说。
在惠敏莉的记忆里,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时代,练功服总被汗水湿透,通往戏校的山路长得似乎总也走不完,冬天练功场里呼出的白气会糊住眉毛,厚厚的剧本好像老也抄不完……
说起抄剧本,那是豫剧大师常警惕给惠敏莉布置的功课。常老师要求惠敏莉不但要会唱戏,还要懂戏,要求她看剧本,一本一本地抄写。“我那时的文化底子哪里看得懂,但常老师逼着我读。她说,我一辈子没上过学,但我可以写自传。你要向我学习。”惠敏莉说:“不能说我没有遇到过困惑,没有遇到过挫折,都遇到过,每一个年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让你灰心丧气的时候,但为什么坚持?是常老师对我说过,追求艺术的决心就要坚如磐石。”
上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初起,下海热、经商热席卷全国,一时间各种发财致富的消息满天飞。那时候,剧院职工每月只有几十元工资,即便到了2000年左右,职工每月也只拿600元到800元。眼看着师兄、师姐、师弟们纷纷离开易俗社,惠敏莉也感到惶恐和困惑,但她忘不了当年戏校老师对她说的那句“秦腔以后就靠你们年轻人了”,骨子里的执拗劲儿涌了上来,“哪怕就剩我自己,我也要唱下去!”
那段时间也许是易俗社建社以来最低沉的一段时光,人才流失、待遇微薄、前途渺茫……有一次惠敏莉去练功场练功,走到门口一看,赫然两张黄色封条把大门封上了。一问,说是正在搞资产清理,有事再来,没事就不要来了。不来剧社,那干啥?惠敏莉说,不让唱戏,我就去上学,上电大成人班,一口气报两个班。“常警惕老师说,没文化学不好戏。再说,当时不是刚生了小孩吗,我可不想将来孩子说妈妈是文盲。”
不过,终究是割舍不下戏曲,就在念电大的同时,惠敏莉自己找人录制了戏曲磁带、CD、VCD,陕西一共26种地方戏曲,她录制了13种。
2003年西安成为全国首批文化体制改革综合试点地区之一,2005年经过整合,易俗社等院团组建了西安秦腔剧院,2007年整体划归曲江新区管委会,2009年完成转企改制。惠敏莉在这个时期通过竞聘成为易俗社历史上第一位女社长。
命运青睐有准备的人——几年前念的那个成人电大使惠敏莉成为当时易俗社里学历最高的人。但惠敏莉在拿到社长聘书的那一刻又报考了省委党校经济管理系的研究生班。她说:“我唱戏的,哪懂管理,我必须去学。我连会计课都上,也不说学得有多深,起码懂了点皮毛,我大概知道管理是什么样子了。”
在曲江,易俗社算是新来的,其他单位的员工认为易俗社是个包袱,少数人翻白眼、说风凉话,惠敏莉心里那股不服输的执拗劲又上来了,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做出个样子!”
让易俗社打了翻身仗的是一出现代戏《柳河湾的新娘》。2008年,靠着从文化局借来的20万元,仅仅用了48天排练的这出戏,在甘肃举办的第四届秦腔艺术节上夺得所有奖项。“所有奖项啊,连道具都得奖了!”秦腔剧院公司董事长、总经理雍涛兴奋地说:“不但甘肃人惊讶,陕西人也想不到,这部戏对易俗社来说是划时代的。大家的信心又鼓起来了。”
事实证明,底蕴深厚的易俗社一旦爆发,登时光彩夺目。从《柳河湾的新娘》开始,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优秀传统文化受到政府和社会的高度重视,扶持举措接连到位,市场状况有所好转。易俗社抓住时机,一边复排《三滴血》《火焰驹》《双锦衣》《玉堂春》等60多部传统经典,一边创排了《秦腔》《易俗社》《司马迁》等10余部新创精品。装修一新的老剧场里天天演出不断,秦腔的古老调子再次响起。惠敏莉与同事李淑芳、张涛相继摘得“梅花奖”“文华奖”“白玉兰奖”等大奖。易俗社迎来了久违的辉煌。
惠敏莉说,易俗社是一个非常有底蕴有故事的剧团,老一辈的风骨和艺术追求沉淀在易俗社的历史里,对每一位年轻人都是取之不尽的宝藏,“想想吧,我们有600多种本子,上百台成功的剧目,这样的百年品牌,民族戏曲的代表,是不能在我们手上丢掉的,否则对不起先人。”
通过改良传统戏曲来教育民众、移风易俗,是易俗社的宗旨。“为民众而写、为民众而演”是易俗社恒久不变的传统。直到今天,除了驻场演出,易俗社每年要花大量时间去农村走基层,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山洼石峁,到处都留下了他们优美的身影和嘹亮的唱腔。哪怕下着大雨大雪,哪怕天冷得能冻僵手脚,但只要有一位观众,演员们也会一丝不苟地演下去。有一年夏天,惠敏莉在台上演出,正在开口唱,一只小虫子飞进嘴里,她硬是忍着恶心把虫子咽了下去。“每当看到老百姓渴望的眼神,我们就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原来还有这么大一群人喜欢秦腔。看着他们对秦腔的热爱,也会让我们感觉到自己职业的光荣。”惠敏莉说。
今年10月,易俗社在北京连演10天,走进国家大剧院、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所到之处无不高朋满座、掌声雷鸣。有的陕西老乡眼泪汪汪地说:“你们来得太少了,这么多年,就没看过这么过瘾的戏。”观众的热情给了易俗社极大鼓舞,明年8月,他们将再次进京展演。
在易俗社的剧场里,在舞台正面的入口处,易俗社两位创始人李桐轩、孙仁玉的半身雕像静静伫立。不管是排练还是演出,演员们一抬眼就会看到两位先生严肃而关切的目光。“老先生在看着你呢,谁还敢松懈?谁还敢偷懒?”惠敏莉说。
《 人民日报 》( 2018年11月15日 1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