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君在上体育课。
没有教室,他腾出自家的5孔窑洞,一家人借住进亲戚家;没有黑板,他找来没人要的角料三合板,挖出灶膛里的煤灰,和上水,抹了又抹;没有课桌椅,他搬来石头、砖块和木条,甚至卸下了门板……
他说,“我没多少文化,走上社会吃了不少亏……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让我们村里的娃娃有文化!”为了能让村里的100多个孩子有学上,在陕西北部偏僻、闭塞的小山村,“憨马三”马维帅——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开始自己办学校。这一办,就是27年。
山挨着山、沟连着沟,黄土高原上的陕西子洲县,山大沟深,交通不便。马维帅所在的马塔村,就坐落在这样的深山洼里。村庄周围散落着零星薄地,间或种些玉米、谷子和土豆,乡亲们靠天吃饭,寂寞无闻。
那时候的马塔村,半大的孩子要上小学,就得背着干粮,天不亮出门,翻山越岭,走上五六里山路,去邻村学校读书。但这所小学在1992年停办,眼看着村里的孩子没学上,“憨马三”下了决心,叫上几个村民,一起办学校。
窑洞不大,10多平方米的空间里挤挤挨挨摆满了桌椅板凳,老师的办公桌也在角落里。最多时,一个窑洞里塞下40多个孩子。马维帅拿出自己做石匠时挣的工钱,东奔西走,以每月38元的工资,请来了3位临时代课教师。从那时起,孩子们琅琅读书声又在马塔村响起。
为了让孩子们都能上得起学,马维帅定下规矩:50公斤洋芋、1袋米、0.5公斤油、10公斤小米、20元,就是1个孩子半年的所有费用,学习食宿全包在内。可是,对办学校来说,这些显然远远不够。
马维帅的所有精力和家当,全都投到了办学上。他让妻子在学校帮忙,打扫卫生、做饭、种菜,还给孩子们缝补衣裳。而他自己,白天在学校忙,还要种地、揽活儿当石匠;晚上也不歇着,黑夜里上山放羊,12点回来接着夜巡宿舍,照顾孩子们。
马维帅(右一)和女儿马君(左一)一起登上第三届马云乡村教师奖颁奖典礼。
就这样,他1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儿,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后来,学校里又新添了8孔窑洞,购置了新桌椅,还盖起200平方米的食堂。
然而,办学毕竟花费巨大。几位合伙人先后退出,马维帅却一直坚持下来。一次又一次,他偷偷挪用妻子打算买猪仔、买羊的钱,甚至儿女打工赚回来的辛苦钱。最困难时,他不得不开口向十里八乡的村民借贷。今天向这家借,明天再到那家借,一户接着一户走,最多时借款超过60户。
直到有一天,自己的孩子小学毕业,要去镇上读初中,马维帅东拼西凑也拿不出学费。又遇上讨债人多次上门,妻子不堪忍受,喝下农药以死相逼。马维帅仍不放弃,他对妻子说:“有我喝的一口汤,就有你吃的半碗饭,但孩子们不能没文化。”
那以后,村民们都管马维帅叫“憨马三”——“不好好过光景,干这赔钱事,不知他图个啥!”马维帅却想,“憨就憨吧,只要娃娃们有学上,我啥都认了。”
27年来,从马塔留守儿童学校毕业的学生有700多人,不少后来成了大学生。办学吃尽苦头的“憨马三”,却唯独亏欠了自家的孩子——5个儿女,只有女儿马君到省城西安上了学,其他4个都因为家里穷,先后中途退学。
当年,女儿马君接到通知,被以体育特长生身份招到西安上学、训练。马维帅卖了家里的驴,才凑上1000元学费。从父亲手里接过钱的那一刻起,马君就再也没向家里开口要过钱。
马君暑假打工,寒假也不回家,“每每在西安,看着人家要过年,自己一个人都不知怎么过”。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抽空就去捡废品,平日就从市场里拣菜叶,拌着挂面吃。
儿女们起初不理解,随着渐渐成长,才领悟了父亲的坚守与付出。“父亲感染了我,当初受的苦也都变成了人生的财富。”在马君看来,父亲是一个勤劳、善良,有爱的人。“只想着别人,不考虑自己”。
给学校食堂采购面粉,马维帅会舍近求远,远赴银川。400多公里往返路,要颠簸整整一天,只为省下500元。在西安上学时,有同学要扔旧校服,马君觉得可惜,捡来带回了家。没想到父亲拿起来就往身上套,高兴地说:“这衣服多好!新新的。”
对学校里的娃娃们,马维帅特别大方。遇到家庭困难交不起食宿费的孩子,马校长干脆利落:娃娃的费用全免了!这样的孩子,2017年就有20多个。
2012年,学生秦鲁智(化名)父亲病故,母亲也重病在身,这家3个孩子都在马塔留守儿童学校上学。孩子娘请人捎话说要见见马校长,马维帅到孩子家里一看,当即表态:只要我这学校还办着,这3个孩子就不收费,让娃好好上学。不仅如此,马维帅还扛起了照顾3个孩子的责任。最小的妹妹只有4岁半,他就让孩子们跟着老伴儿一起住。从此,这里不仅是兄妹仨的学校,更是他们的家。
马塔留守儿童学校有315个孩子,90%以上都是留守儿童,每半年能与父母见一次面的不到40%。还有103个孩子来自单亲家庭。“喜盈盈,笑盈盈,为了办学费尽心;真孙孙,假孙孙,都是国家栋梁人”,2007年,马维帅写下这样的新春对联。在他看来,所有的学生都是自己的亲孙子。
孩子头发长了,他给理;孩子病了,他连夜背去看医生;孩子被褥尿湿了,他拿去晒;孩子拉在裤子上,他给换洗。夏天,他给孩子们熬绿豆粥;冬天,怕孩子们着凉,他提前生上火。晚上,他和尿床的孩子同睡一个炕,方便照顾;平时,他和幼儿班老师一起,给孩子们穿脱衣服,洗脸、洗手……
27年里,马维帅每天打着手电筒巡夜。原来的宿舍都是租借来的零散窑洞,冬夜里气温低达零下一二十摄氏度,滴水成冰。这个平日里的爽落汉子,顶着寒风,轻手轻脚摸进宿舍,为孩子们掖好被角。遇上阴雨天,他手提一只大筐,把孩子们湿透的衣服、鞋袜放进筐里,拿回去连夜烘烤。第二天一早,又及时送回各个宿舍。
因为交通不便,孩子们的父母又大多不在身边,学校实行“大礼拜”制度——上12天课,休息两天。在这所特殊的学校里,马维帅和老师们除了关注课业,还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弥补孩子们缺失的亲情。
每到课余、周末,马维帅总是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唱山歌,或是到附近的山上郊游、挖野菜。过节时,他还会和孩子们一起包饺子。
“这么多家长相信我,把孩子送过来,我一定要培养好。”为了让孩子们受到更好的教育,马维帅四处打听,一次次踏上寻师路。
为请到好老师,节俭的马维帅从来不惜开出高工资。他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走了150多公里路,可请回来的老师一看学校的艰苦环境,待不够1个月就要离开。
马维帅却不放弃:老师们都很辛苦,我只能尽力创造好环境,让老师留下来。哪个老师家有困难,马校长总是第一个到;有老师生病,马校长亲自拉车送医院;老师家里种地,他拉着自家的驴帮忙犁地……
“憨马三”没文化,办学经验却越来越丰富。什么是好老师?他说,“谁带出的班平均成绩有提高,我就给奖励。”没想到,有老师为了拿奖金,把学生答错的题用蓝笔改过来后,又用红笔打高分。还有的老师在县上托关系提前打探考题,在课堂上给学生“开小灶”。
这些都没逃过“憨马三”的眼。从此,他对谁也不放心,亲自到县上领试卷。考试时,他把孩子们带到场院上,单人单桌、亲自监考。考完的卷子,他自己密封好,带到县上请人阅卷。
时间一长,马维帅的学校有了名气。虽然离县城还有40公里路,仍有不少家长慕名将孩子送来。榆林有12个区县,在这里就读的学生来自7个区县,外省市的学生也不在少数。
2009年,马君回家过春节。大年三十刚过,马维帅就回了学校,张罗着打扫卫生、糊窗户。看着60多岁的父亲满身尘土、两鬓斑白,马君忽然就蒙了:父亲老了。
马君回到西安,辞去高校体育教师的稳定工作,抱着刚出生70天的儿子,和丈夫回到了马塔村。看着女儿回来帮自己办学,“憨马三”的心气更高了。马君也传承了父亲的风格,把所有精力都放到了孩子们身上。
马君常说,看到学校里的孩子们,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回到家乡9年,马君的课每天都排得满满当当,不但承担着一个年级几十个孩子的所有课程和生活照料,还兼带全校的体育课。白天上课,晚上批改作业、备课。而自己的孩子,几乎全是老公带。
为了孩子们能吃上新鲜蔬菜,改善伙食,马君和母亲在学校的空地上种了黄瓜、西红柿、豆角,还和父亲一起种地、养猪……如今,“憨马三”一家5口全部居住在学校,妻子、儿子、女婿分别担任着学校的生活教师、武术教师和计算机教师,一心一意照顾300多个孩子。
如今的马塔留守儿童学校,已被纳入“公助民办”行列,孩子们享受上了“两免一补”和“蛋奶工程”。从2013年开始,当地教育部门每学年拨付18万元,用于解决教师工资。在爱心企业和人士资助下,音乐教室、幼儿活动室和浴室等设施也逐步完善。
从马塔留守儿童学校毕业的吴学敏(化名),现在已是军校大学生。2017年暑假,他专程回来,组织孩子们军训。刘婉君大学里的第一次暑假实习,就回到母校,为孩子们代课。还有更多曾受惠于“憨马三”的学生和家长,常常回来看望马校长,探望孩子们。
现在的马维帅,是“榆林楷模”“中国好人”。2017年,马君也入选第三届马云乡村教师奖。2018年1月举行的颁奖典礼上,马君一家人走上领奖台,成为最耀眼的“明星”。这是他们一家人第一次旅行,第一次看到大海。
领奖归来,马君还有更挂心的事:“我们是一所特殊学校,这些留守儿童更需要好老师的奉献。”但“招老师难,招好老师更难”一直是学校的困扰。马君说,如果能争取到支持,为学校的老师们解决“三险一金”,好老师就能留得住。
马君还希望,能有机会让学校的老师出去培训和提高,“如果外面的好老师,愿意到我们这里支教或工作,那就更好了。”
采访临近结束,马维帅接到电话:有外国留学生看到他的办学故事,希望能在春节后,奔赴马塔短期支教。(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 孙海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