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时候,刚刚学会跑步,喜欢在春天的田埂上野跑,小脚丫常常被尖尖的小脑袋刺疼,留下满脚张点点血迹。于是,哭着回家问母亲。母亲说,那是春的小手,正和你打招呼哩。于是,又在酥松的田埂上奔跑,希望邂逅春的小手,不料摔倒在田埂上,拨开松软的泥土,我看到了春的小手,细细的,尖尖的,红红的,朝我招手哩。我想,红红的春,沾了我的灵气,这春天,是不是更红?
(二)“蝴蝶泉”
大湾里有口古井,古井边上有个规整的矩形水塘,古井正好在一个角上,印证了水的“方”和“圆”。古井上方是悬崖,湿漉漉的,长满绿茵茵苔藓。在盛夏,苔藓上沾满蝴蝶,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蝴蝶,绣成一副创意油画。我们以为,这就是“蝴蝶泉”了。
喜欢拿上一根长长的竹竿,系上红布,举上去,在苔藓上晃动,成百成千的蝴蝶起舞——在开满荷花的池塘上空起舞,落下来,为荷花编写诗句。
一次,邻村的一位叫秀水的姑娘,洗完衣服,斜靠在古井旁的麻柳树上,凝望悬崖上的蝴蝶,凝望着、凝望着,一片白云拢过来,遮了“蝴蝶泉”。
其实,她也是一只美丽的蝴蝶,她在读蝴蝶,蝴蝶也在读她。
一位少年,站在古井的另一个对角,透过密密的荷叶,在读秀水姑娘,少年的娘,喊吃饭,少年没听到,娘揪住耳朵,从那个对角里扯出来,惊醒了读蝴蝶的秀水,一片红晕飞过,落到池塘清水里。
(三)躲鞭子
童年的盛夏,和我相伴的,除了一个黑色的短裤衩,就是火辣辣的太阳。我们在中午的阳光下、在田埂上、在小河边、在柳林里奔跑,被太阳的毒鞭抽成黑泥鳅。
跑到那里,太阳的毒鞭,就抽到那里,火辣辣的疼。
在小河的“乌潭边”,褪掉裤衩,准备跳下去,躲太阳的毒鞭。发现自己被母亲缝制的裤衩,分割成了两个我:上半截是个黑不溜秋倒立的“惊叹号”,下半截是抹满铅笔灰、叉开的“圆规”,圆规帽是白的。
“嗖”!“惊叹号”和“圆规”一起跳下乌潭,太阳的毒鞭,“嗖”的缩回去,只在我头顶的水面上,无力地晃来晃去。
刚刚冒出头盖,“嗖”的一声,鞭子又落下来——是母亲的柳树条。我乖乖地爬上岸,套上我的黑裤衩,回归成一个我,跟着母亲的柳条,走。
(四)扮鬼影
童年渐渐长大,一同渐渐长大的,还有羞涩。
在盛夏来临之际,母亲开始给我缝制“四条筋”褂子,包裹我的羞涩。母亲用的是“日本尿素”的布袋子给我缝制,巧手的母亲,把“本”和“尿”拿掉,留下一个“日”字和“素”字,在前胸和后背,成为我前胸后背的装饰品,和我一起,在盛夏里奔跑。
时间长了,那“四条筋”就印在我身上,我隐隐约约能看到前胸的“日”字,我想,后背一定有一个“素”字。
有的婶子们不会缝制“四条筋”,给他们孩子缝制的“四条筋”,往往是“尿素”在前胸,“日本”在后背,招惹嫂子们婆婆们嘲笑,便生恨,寻报复。
我们这群野孩子,属于天一黑就找不见的那类。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晚,在农场的草垛边,一群野孩子,正在导演鬼影,脱掉裤衩和四条筋,浓墨的夜晚,微弱的星光,只有亮晃晃的“裤衩”和“四条筋”在夜空中漂浮,成为奇形怪状的鬼影,等待着夜校归来的嫂子们、婆婆们观看。
农场上头是大路,“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从黑洞洞的夜色中飘过来,我“哇”一声,把她们的目光引过来,大家悄无声息的一起扭动。她们静下来。足智多谋的跟稳,此时,用手捂住手电筒,猛一打开,一只血红的大眼睛睁开,红彤彤的光,爬上坎,一明一灭。
“妈呀!”她们逃窜了。。。
第二天,农场闹鬼的事,传遍一沟两岸.
(五)馋嘴的孩子
日子艰辛的童年,春节的小食品,除了爆米花就是红薯条了。
收完主粮红薯,大个头的入了红薯窖,小个头的就给我们晾晒红薯条。母亲将小红薯洗净、蒸熟、切条,晾晒在笸箩里。
红薯条整整齐齐排列在笸箩里,白里透红的红薯条,在院坝头、在冬日的阳光里,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晒干的红薯条,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母亲就在烧红砂子的铁锅里翻炒红薯条,一浪一浪的热气,带着甜甜的味道升腾起来,围在锅边的我们,口水直流。
炒熟的红薯条,金黄金黄的,轻轻咬,脆蹦蹦、甜滋滋、香喷喷——一股暖流,滑入我的心底,这是我们最甜美、最奢侈的小食品了。
母亲说,晾晒红薯条的事,由我看管。我俨然一个护国武士,手持桑树条,挺胸抬头,气势昂然,在冬日的阳光里,围住笸箩转。饥饿笼罩着我的童年,那时候,整天饿的晕头转向,大汗淋漓,那红薯条甜甜的香味,直往我小鼻子里窜,
忍不住就捏了一个,投进嘴里,软绵绵、甜丝丝的红薯条,真是味道美极了——这味道连同母爱,一起存放在我的灵魂的硬盘里。
黄昏,母亲收捡笸箩时,发现少了几行红薯条,笑了笑说,丢失的这一行红薯条,一定是馋嘴的小鸟偷吃的吧?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一朵红云飞上我的脸颊,我低着头。母亲蹲下来,亲亲我绯红的脸颊又说:“一定是馋嘴小鸟偷吃的。”
第二天,我看管红薯条的时候,多少次拿起红薯条,放在小鼻子上嗅,轻轻放下,没动一个红薯条。为了给母亲证明“是馋嘴的小鸟偷吃的”这个命题,我躲在墙旮旯,让小鸟来吃。
高大的榆树上,有一个箩筐大的喜鹊窝,花喜鹊天天早晨,立在窝边,给我家报喜。它跳上跳下,飞下来,落在笸箩里;我家屋后的竹林,是斑鸠的家,屋脊是它的观景台,在房脊上走来走去的一对斑鸠,也走下来,跳进笸箩里;山墙洞里的那一对夫妻八哥,也落了下来;杏树枝上绣满麻雀,看样子也一个个弹丸一样,射了下来。笸箩里盛满鸟儿。
我溜到厨房,扯起母亲的围巾,喊:“妈妈。快看,馋嘴鸟儿,偷吃红薯条啦。”
母亲呵呵笑了:“它们也是馋嘴的孩子呀,你把它们请走吧,别伤害它们呀。”
我挥舞桑树条,冲过去。
“轰隆”,一团黑云腾起、变淡、散尽。
花喜鹊衔了一个红薯条,立在窝边,一边唱歌,一边悠闲地啄红薯条。
一对斑鸠也衔了一个红薯条,放在屋脊上,面对面,咕一声,啄一口。
一对夫妻八哥,衔了一个,藏进了山墙洞里。
顽皮的麻雀,一个红薯条也没得到,赖在杏树枝上不走,叽叽喳喳。
母亲笑呵呵地说:“妈妈的红薯条多美呀,花喜鹊乐的跳舞、斑鸠乐的背诗、八哥乐的说起人话啦。”
(六)稻草人
稻田里的谷子开始泛黄了,一浪一浪的麻雀,就开始糟蹋谷子了。父亲在稻田里立起三个稻草人,惊吓麻雀。身披蓑衣,头戴草帽,手持长棍的稻草人,咋一看,挺威武的,系在长棍上的红布条,风一吹,荡来荡去,麻雀有点不敢落在稻田里。
慢慢的,麻雀不怕稻草人了,一浪一浪落在稻穗上糟蹋粮食,有的胆敢在稻草人的草帽上跳来跳去,还拉下一层白花花的鸟屎。母亲唉声叹气,眼看收到手的谷子被鸟糟蹋,心急如焚。我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一天中午,我的腿上、胳臂上绑满稻草,披上烂蓑衣,戴上破草帽,立在稻草人中间,伸开双臂,不动,闭气。一会,一只麻雀落在我的破草帽上,叽叽喳喳,呼朋唤友。我的气憋不住,放了,破草帽上下闪动,那只麻雀,飞了。又一会,三五只麻雀落在我的胳膊上,啄了啄稻草,跳下去,落在稻穗上,啄的谷子纷纷落地,我心疼。不动声色,沉住气,吃饱了的麻雀,纷纷落在我的破帽子上、肩膀上,还有几只落在我的手上,睡大觉——它们完全把我当成稻草人了。
突然,我捉住了手掌上的几只麻雀。“叽”一声惨叫。“轰隆”一声,稻田上空,腾起一片黑云,飘走了。
三只可怜的麻雀,被我用细麻绳栓牢,悬在稻草人的长棍上。对不起,三只麻雀,为了我家活命的口粮,只有牺牲你们了。三只麻雀,挣扎、惨叫、扑腾,在长棍上荡来荡去,吓得其他麻雀不敢靠近。
收稻谷的时候,我为三只死去的麻雀,举办了安葬仪式,我把它们埋在一棵大树下,在它们的坟上栽下三株山菊花。
陕西省安康市汉滨区五里镇中心校 张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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