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文学》杂志往期剪影
编委会
王 冠 王琪玖 王俊荣 冯 光
仵 埂 刘 路 刘颖慧 朱 鸿
张 铖 张保宁 林喜乐 陈晓辉
杨 琳 赵录旺 耿 祥 黄建国
(按姓氏笔画排列)
社 长:刘 路
总 编:朱 鸿
主 编:张 铖
副主编:耿 祥 张 暐 李印功 刘颖慧
频 阳
本期重点推出,罗尔豪的小说和相关评介。
罗尔豪小说受域外文学影响比较多,无论是魔幻主义或超现实流派,其核心还是紧贴人性,面对当下的社会现实,书写中国故事。极速变化的生活场景,浮躁错乱的世相人心,旧的秩序在节节崩坍,新的观念惶惑迷离,恋旧者回不去,新生代有太多期望。灵魂被撕裂,善恶在变幻。两篇小说,罗尔豪既塑造了鲜活的生命个体,也勾勒了一个被遗忘的集体场面, “前者在书写疯狂中的隐忍和沉默,后者在彰显压抑中的疯狂和哀号。他们身上都存有或多或少的孤独,在生活场旅行中,现实为他们带来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无处安放的灵魂迫使他们变身为孤独的造反者。作为读者的我们既是在读故事,也是在拷问自己和民族的灵魂(见李欢欢文)。”
卢苇先生是地域文化学者兼作家,他在地域文化研究方面,卓有成效,对于小说创作,也矢志不移。本刊早在 2012 年的创刊之初,就编发过他的中篇小说《边鼓王》,并在 2016 年获得本刊首届优秀小说奖。本期的《汉江石》,延续了卢苇先生对于地域文化的一贯探索精神,其人文情怀和厚重的乡土意识,值得我们击节赞叹。《幺爷》是耿祥在长篇小说《田韩堡》之后的新作,仍然是书写乡土记忆,幺爷本来心灵手巧,善动脑筋,善于学习,口才绝佳,心地善良,却被时代所裹挟,人性被扭曲,想有一番作为,却误入歧途。他是特殊的年代塑造的一个特殊人物。
老作家徐岳先生关于剧作《柳青》的散文,文字简约,信息量大,一篇短文能够写得如此多姿多彩,值得中青年作者学习。许玲散文《从钟楼嫁到道北》,有小说笔法。叙事简洁,写人传神,既有生活场景,又有人事经历,三千多字,却写了几代人的命运,女性作者有着男子汉的洒脱,刀刀见肉,干净利落,难能可贵。
本期三篇文学评论,出自西北大学和陕西师大三位当代文学研究生之手,视角独到,见解不凡,且才情丰沛。创作和评论互动,相得益彰,是我们办刊的努力方向。
目 录:
正文连载之:
文|罗尔豪
民工自述
进到房间,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只蝙蝠,它悬挂在天窗上,就像人上吊时的那种样子。它的血红的嘴唇在黑暗中闪着光,我能感受到它那在黑暗中过于明亮的眼睛在冷冷地注视着我们。我大声呵斥它,用石块驱赶它,可它一动不动,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也许,这本就是它的家,我们只是一个过客,真正该出去的应该是我们。
这是一个幽暗的房间,不,其实说不上是一个房间,这只是一座烂尾楼里的一间,门早已扭曲变形,窗户也洞开着。地面有一块木板,上面铺着一些麦草,想必是一个讨饭的或者是一个捡垃圾的曾在此住过,但最终忍受不了这里的寂寞和寒冷,而选择了放弃。
此刻,她就躺在这个木板上,她的身下铺着她的衣服,她的赤裸的皮肤在暗夜里发出乳白色的光,就像是暗夜里一朵刚刚绽放的玫瑰,清冷而艳丽。她的两腿微微张开,做着迎接的姿势,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迎接我。我觉得这有些太不可思议,简直就跟在梦中一样。
她招手要我过去,我迟滞着,但还是过去了,她牵着我的手,拉我,让我伏在她的胸脯上。她的胸脯由于长时间处在夜风和空气的浸淫下,有些冷。我正好相反,由于激动,或者说是恐惧,而浑身发颤,就像得了疟疾。她的手轻轻从我的脸上头发上滑过,从我的脊背上滑过,轻轻叹口气,说,可怜的男人,瞧把你饿的!我感觉我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我努力注视着她,但总看不清楚,即使距离这么近。只依稀觉得,她应该很漂亮,很独特,即使在做爱时也表现得与一般的女人有所不同。她的手紧紧搂着我,长长的指甲在我的背上滑过,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但这疼混合在极度的快感里,使我感受到的是一种别样的兴奋和刺激。我感受到了,我为这莫名到来的艳遇而兴奋,为获得这样一个女人的身体而疯狂。我想跟她说话,说我只是一个民工,我没有钱,我除了一身蛮力外什么也没有。她不说话,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肩膀里,就像十只小小的短剑一样刺进我的肩胛间,我感受到隐约的疼,然后闻到一股血腥味。我知道,那是我的血,而她,正把头伏在我的肩胛间,在我的伤口处,在我血流经的地方,用舌头轻轻舔着,我感受到的不再是疼,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栗。
然后,她把眼睛闭上,把头拱在我的怀里,似乎是睡着了,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呼吸着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呼吸着她身子的体香。我想到了离开,我仍没有从开始的惊慌和激动中挣脱出来,这突如其来的艳遇使我心存恐惧,我不知道这件事的后面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也无法预测这件事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想起两个小时前,我们还陌若路人,可现在,我们已经融为一体了。她是妓女吗,似乎不是,我看见她时,她衣饰华丽靠着一棵树站着,眼睛微微闭合,显得很高贵也很百无聊赖。她保持这样的姿势有半个钟头,一些人从她的面前经过,试图跟她说话,可她连眼睛都没睁,直到遇到了我。她说,能带我一起走吗。我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她,她又说了一遍。我当时的脑子是混沌一片,我只是一个民工,一个活干完后随意出来溜达的一个民工,虽然内心也想着这样的事,但从没有想到这样的事会落到我的身上。因为我们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的男人女人是不会看上的。但现在真的来了,她就站在我的面前,虽然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完全可以感觉出她的柔媚和漂亮。天哪,我该怎么办,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但本能还是战胜了懦弱和恐惧,也不知道我点没点头,我们一起往前走,不,确切地说,是她在前边走,我在后边跟,我就像她牵着的一只小羊,不知道前边等待我的是稚嫩的青草还是沾了血的屠刀,我满心欢喜又心存恐惧。
刚下过一场雨,一些树叶被揪了下来,陷落在水洼里。空气里弥漫着腥咸的味道,使人无端产生一种亢奋的情绪。一辆摩托从我们的面前飞驰而过,结结实实撞在一棵行道树上,司机像个断线的风筝,从座位上飞了出来,然后掉在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正安心走路的人回头看,然后发一声响,傻傻地站在原地,路也不走了。
我们没有去关心这个热闹。我跟着她在街道和楼房之间绕了一阵,就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时我想到了那个问题,我不能干这个,我没有钱,我们挣下的钱还不够养家里的老婆娃子。我嗫嚅着把我的意思说了,然后低下头准备等待她的一顿臭骂,甚至还可能是一顿体罚,不管什么我都认了。可她没有,她一句话都没说,把我领到了这个房间。我以为她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就把我的意思又说了一遍,可她仍然没有说话,她开始搂我,亲我,撩拨我的欲望。男人在这个时候都是弱智的,这时思考问题的已经不是他们的大脑,而是他们的“小脑”。我甚至想,先干着吧,一会的事一会再说吧。
她醒来了,我掏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把暗藏在兜里的每一个硬币都找出来,也只有三十块钱,我说,我只有这些了。她看了我一眼,把我的手拨拉到一边。她又开始吻我,把赤裸的身子紧紧贴在我身上。她的嘴唇和眼神,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充满了激情,就像是冬眠过后的一条蛇,紧紧地把我缠住。我说,我真的没有钱了。她说,不要说话。我说,我连一次的钱都不够,我不要做了。她说,不要说话。我说,我开始都跟你说过了,到时候你可不能怪我。她探出身子,用乳房堵住我的嘴,这样,我就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很快,连这样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一团乳白色的重压之下,就是泰山,也要窒息了。
她这次似乎更专注,更投入。她激动的时候,高潮快来的时候,总喜欢咬人,就像一只叼着肉的狗,或者说跟只吸血的蚂蝗一样。我从没有经见过这样的女人,这样让人恐惧又让人激动的方式。在老家,我那老婆,到了床上,就跟木头似的,放个啥样就是个啥样,别说是动嘴,就是连手都不会动一动。我也从没有想到过,做爱原来也可以这样。她的疯狂也刺激了我,我紧紧抓住她,把她像面团一样在身下揉搓,她回报我的是更狠的牙咬和手抓。虽然有些疼,但这疼很快就转化成快感,随着血液在我的身上游走,然后长途跋涉直奔大脑,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兴奋,简直是酣畅淋漓,我体会到一个男人的尊严,我觉得自己这时勇猛得就像是一头狮子,一头来自非洲草原的雄狮。
我也累了,一种来自心灵的身心愉悦的疲乏。她躺在我的身边,安静地像一只猫。然后她醒来了,是被一阵扑棱扑棱的声音惊醒的。她说,是什么声音。我说,是蝙蝠吧。我们向房顶那边看去,在透过的一抹光线里,看到那只把身子悬挂在窗棂上的蝙蝠,就跟一枚树叶似的摆来摆去。
她说,是只吸血蝙蝠。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我猜的,我听说在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一些地方,经常发生吸血蝙蝠杀人的事件,那些蝙蝠成群结队在夜深人静乘人睡觉时潜入屋子,用它们尖利的牙齿撕开人的脖子,而熟睡的人却毫无知觉,等到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根本站不起来了,他们身上的血被吸光了,皮肤就像是一张白纸,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亡。
我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冷。
我喜欢吸血蝙蝠,她突然说,然后双手攀住我的脖子,把嘴巴凑上去,迅疾咬住我的脖子,我又嗅到那股血腥味,她说,我像不像一个吸血蝙蝠。
我急忙把她推开,她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猎狗一样抽着鼻子。空气里弥漫着四月玫瑰和月季花凋落腐败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有男人和女人交媾散发出来的体味,排泄物的味道。它们争先恐后在每一寸空间、在大街上流淌,扫荡并占领每一个空间,使四月的夜晚有些萎靡,有些腐败,总让人滋生出很多奇怪的念头。
她说,我要走了,她说着已穿好了衣服,我依然光着身子,傻呵呵地看着她,我又想到钱的事,我把那些硬币掏了出来。
她伸手把我的钱打落在地上,然后走了出去。
我跟着她,光着身子影子似地跟着她,这情形有些滑稽,但我当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就像跟着我的灵魂。可灵魂突然转过身,指着我,厉声说,不要跟着我,再跟着我就不客气了,她的话说得那样严厉,那样没有一点铺垫,让我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继续望前走,走了几步,她又转回身,走到我的面前,把一张纸一样的东西扔到我的脸上,说,这是一百元钱,你可以搭个出租车回去吧。
我摆弄着那张一百元的纸币,觉得自己傻了。
这就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我说。
警察 自述
我从小喜欢飞鸟,是因为我喜欢飞翔的神秘,它们张开翅膀飞翔的样子,具有一种神秘的意味和魔幻的力量。尤其是那些站在树枝上、突出的屋檐上(它们总喜欢选择站在人类视之为危险的地方),它们的身子突然落了下去,就像一块石头那样掉下去,眼看就要落地了,就要摔死了,可就在落地的一瞬间,突然展开翅膀,一飞冲天,那一刻,我羡慕得要死,多么渴望自己也有一双飞翔的翅膀啊。但我从没有见过人的飞翔,飞翔对于鸟儿来说,意味着生,对于人来说,则意味着死。
我是一个警察,我活动的范围就是东城这片小区,遇到女子当街拉客或者小偷偷东西把他们弄到所里,罚点钱或者关几天禁闭。但后来所长对我说,你要经常到写字楼的楼顶去看看,遇到有人跳楼及时阻止他们。这样,我的职责又多了一项,就是在楼顶规劝那些想轻生的人。为了履行好我的职责,我想了一些办法,有时是在楼顶巡逻,有时是蹲在楼顶的角落里,等待跳楼的人出现,及时把他们捉住,然后把他们送回家去。这时,我就想,如果我是一只鸟,就可以在楼层间飞来飞去,不用一层一层辛苦的爬楼梯了。
我实在无法向你们描述,是因为我无法承受那种花儿突然凋谢时心里的绝望,一个女孩,一个鲜活的女孩,突然之间打通了生与死的通道,由一个魅力四射的尤物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我真的无法想象,我的思想也在她跳下来的一瞬间定格了,永远不动了。我的眼前永远是她蝴蝶一样张开翅膀在天空中飞翔的样子,美丽而充满忧伤。
这时我就想,如果我有一双翅膀,她的生命就会得到延续,就会给这个世界增添一些新的美丽!
那天,她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却够不着她,我们的中间隔了一层玻璃,玻璃很厚,青蓝色的褶皱里映射着她的影子,她看着我,眼神有调皮、嘲笑的意味,根本看不到死亡的影子在徘徊。
她的手就贴在玻璃上面,我几乎伸手就可捉住的,但触手的却是一团冰冷。我盯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玻璃上缓慢滑过,就像春日里拂过柳捎、拂过花蕊的风,或者说就像从情人赤裸的脊背上滑过,细腻而温暖。她重复着这样的动作,散漫而又执著,有时会停一下,仿佛手指想起了什么,轻轻地扣击着玻璃,在一个地方长久地探询着,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的手指,然后急速把它蜷缩摁压在玻璃上,仿佛它是一只鸟,害怕它突然飞走了。
她这样站了一会,开始把脸帖在玻璃上,她的灵巧的鼻子被压扁了,她的眼睛盯着我,似乎含着嘲笑和调侃,她的嘴唇微微蠕动,仿佛在说些什么,可我什么也听不见。然后,她把眼睛闭上,仿佛是很累了。我宁愿她一直这样把眼睛闭下去,我宁愿她不过是在跟我们开一个玩笑,她只是在做一个恶作剧。
我不能让他死,不仅因为我是一个警察,还因为,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一定和我有关。
我的身边多了两个人,是我的同事,但我只能让他们蹲在下面,不能让她发觉,刺激她近乎崩溃的神经。我们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要我们稍微有所动作,她就会跨过那道低矮的护拦,从她冷漠的眼神里,我能看到她的决心。
正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她又做出了令人惊诧的举动,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除去,包括乳罩和内裤,她做这些时,神情平静,然后一步步走向护拦,她的身子丰满白皙,比我半年前见到的那具身子还要漂亮,充满魅力。她站到阳台的边缘,模特一样向下面的人群展示她的身子,她的手里还拿着她的裙裾,她把它们像旗帜一样摆来摆去,她面含微笑,宛若女神。
我知道,事情已经到最糟糕的时刻,我和楼顶的同事们一起行动,他们猿猴一样从七楼的窗户坠了下来,我也拿起已经准备好的锤子用力砸碎玻璃,我们几乎同时出现在阳台上,但我们还是晚了一步,我看见那具洁白的肉体在半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曲线,然后重重摔在地上。我的眼睛闭上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心疼。
我的同事说,这个女人一定是疯了。
我说,她不是疯了,她是在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结束生命的方式。
我的同事说,她一定是疯了,只有疯子才那样做。
我厉声说,她不是疯子,不是疯子,你见过一个疯子那么有条理的去做一件事吗!
我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男友 自述
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前年春天,我刚丢了工作,女朋友也跟人跑了,身上没有一分钱,落魄得要死。我一个人站在梅溪桥上,考虑着是不是就这样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最终还是活了下来,是因为我遇到一个女子,她也站在桥上,专注地看着桥下的流水。其实那水一点也不好看,脏的要死,可她看的非常专心。我想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便想跟她说说话,如果是同路人,在那边也有个照应。可我还没说话,她就先问我,是不是想跳河。我傻呵呵地点点头。她说,现在不行,现在有这么多人,大家都在等着做好事,你死不了的。我说,那我该怎么办。她说,到晚上来,十二点以后来,那时人少,扑通跳下去就成功了。
我噢了一声,可我说,我现在怎么办,等到夜里十二点还有这么长时间,这么长时间我该怎么办。
她问我吃饭了没有。我说,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
她领我在桥边的一家小吃店吃了顿饭,那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香的一顿饭。吃饭时,我问她站在桥上干吗。她说,跳河呀,不过我要先来看看情况,踩下道。我说,有这么麻烦吗。她说,那当然,活在这世上干什么都不容易,包括死。
吃过饭,我们沿着梅溪河边往前走,河边开着太阳花,爬山虎把两边低矮的楼房遮蔽得严严实实,不高的院墙上,会探出几枝夹竹桃。偶尔一家的门打开,一个小姑娘从里面跑出来,手里举着一只风筝,沿着小道一路跑去,这情形让我想起一起玩到大但现在已离开我的女友小倩,我的心里酸楚得不得了。
她领我到一个居处,这是一个两居室,她说你可以先歇下来,等到晚上再说。
我没有死成,通过她的介绍,我进了一家小公司,她是总公司的业务主管。然后我也住到这个二居室里,过起了“同居”生活。
我在公司从事编程工作,我和我的那些同事们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不足两平米的隔间里,对着一台老得掉了牙的电脑,绞尽脑汁编写一行行程序。由于长期枯坐,我们脸色暗淡,目光迷离,还得了坐骨神经疼,站都站不起来。还由于枯坐,我们的下身血液流动不畅,开始退化,连正常的性生活都不能过。我讨厌我的工作,我讨厌那个只管进账不愿出帐的老板,我讨厌所有和我一样低头做事的木偶一样的同事们,看着他们目光呆滞,动作僵化,说话时嘴巴就像鱼,一张一合却吐不出声音。我不敢想象,如果人类按照这个样子进化下去,再有几百年,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怪物。但我还要做下去,为了生活,我别无选择。
在居处,我们是朋友。我们虽然同居一室,但我们各有各的生活。晚上回来,互道一声晚安,就各进各的房间,我渴望能有一些别的事情发生,但结果却令我失望。我不知道她容留我的真正原因。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社交,和她往来的也是几个行为有些怪异的男女,他们黑社会一样来了就把门关上,鬼鬼祟祟地说些话,有时中间还夹杂着奇怪的叫声,但我不相信他们是在烂交,群交。他们看上去都是有身份的人,孤傲的不得了。但对我还算友好,每次见面,都向我点头示好,但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我从他们每次虔诚的神情和还在流血的伤口处,猜测他们像在进行某种血腥味的宗教行为。
这天晚上,我疲惫地回到住处,她的房间里发出的一种奇怪的声音使我止了步,那是小动物受到伤害时发出的声音。我知道她养了一只猫,每天晚上都陪着她睡觉。小猫怎么了,我打开门,看见那只小猫躺在地板上,她正用脚踩它的尾巴,还有它的肚子,小猫的眼睛也瞎了,往外流着血水,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而她就跟得了魔怔一样,不管不顾地踩着。我把她推到一边,她的嘴里喘着粗气,目光里有亮亮的东西在闪烁。我把小猫放到一边,给它敷上药,但它还是死掉了。我有些气愤,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不说话,鼻孔里还喘着粗气,似乎还没有从施虐的快感中解脱出来。我把手伸到她的眼前,但被她推开了。
我们之间有了第一次长谈,她说,你不是想了解我的生活吗,就是这些,你是不是很吃惊。我说,对一只猫这样做很有趣吗。她说,你不懂,这也是一种生活,不进入里面你根本不能理解它的奥秘,就像是宇宙,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欢迎你的到来,我们有很多朋友,在这里,你会体验到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她说着,眼神里那种亮亮的东西又闪了出来,我感觉自己被她的目光包围,在一点一点地溶解。
她开始引导我进入他们的生活,进入他们生活的内核。虽然我本能地抗拒,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推着我,我身不由己的往前走。对于一个美女的要求,而你又心存它念,你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她教我一种释放坏情绪的方法,用手掐自己的大腿内侧,或是腹部,说这是解决郁闷和委屈的最好办法。我开始尝试,第一次除了感觉疼外没有别的任何感觉,第二次,正好受了老板的一通臭骂,我再掐,对自己说,就当是掐那个混帐老板,果然感觉就来了。她说,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把一根针往自己的手腕上刺,刺一下就发出低沉的呻吟声。她的面前放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大小不同的银针,还有酒精药棉之类的消毒工具。等到血浸出来,她把血擦掉,再把一些五颜六色的晶亮粉末涂在上面,很快,图案就出来了,是一只蝙蝠,嘴的部位用的是血红色的颜料,看上去仿佛正在吸血,就跟真的似的。
她说,开始你可以尝试做些简单的游戏,像我这样,这对你很有用处。
我说,我怕疼。
她说,开始有点疼,但尝试几次就不会疼了,你感受到的只是快感,她说着,抓住我的手,把一根银针轻轻扎下去。她的手温暖柔滑,她的身上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说,怎么样,疼吗?
我说,不疼。
她开心地笑了。
站街女郎 自述
我从街的这头走到街的那头,又从街的那头走到街的这头,这是我拿我一生要走过的路,短暂而又漫长,有开始却没有尽头。
街道两旁的门是清一色的玻璃门,被五彩的霓虹灯打上绚丽的色彩。一个女子站在门前,目光透过玻璃门,投向虚幻的夜空,她的脸贴在玻璃上,她的透过玻璃的脸纯洁干净,是一张少女的脸。她的眼睛大而空洞,流露出对生活的无知和对虚幻生活的向往。她就保持这样的姿势,一站就是半个小时。第一次,我来到这条街上,看到了这幅情景,就被她的艳丽、艳丽后面的动感和虚无,以及充满了亮丽的色彩所吸引,我留了下来。
这条街叫柳巷,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它的身上集中了这个城市大部分的桑拿、洗头房,以及美容店、酒店、洗浴中心等。晚上,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街上灯就早早亮了,然后是店里的彩灯,还有那些比彩灯更艳丽的一张张亮丽的脸,开胸很低的女子或站在店前,或走在柳巷里,她们眼神飘忽闪烁,仿佛暗夜里盛开的玫瑰,散发着醉人的芳香,引得蜂群蜂拥而至。
我只是柳巷里上百女子中的一个,我和我的姐妹们是这里的主人,我们熟悉柳巷,就像男人熟悉我们的身子。姐妹之间虽然存在竞争,但都能和睦相处,尤其是面对外来的侵犯,我们出奇的团结。因此,一个陌生女人到这条街上从事这种生意,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都会成为我们的众矢之的。
见到她是四月的一个晚上,那是一个飘着玉兰花香的晚上,我就站在一株广玉兰树下,头顶的玉兰花开得异常芬芳,仿佛是香水瓶打翻了,香得让人窒息。我从头顶摘下一朵花,别在头上,我并不是一个矫情的女子,但我还是忍不住摘下了这朵花,在这个世界上,谁又能抵挡一朵花的芬芳!
在我彷徨四顾时,我看到了她,她穿着大衣,站在一盏路灯的阴影下。开始,我不能断定她的身份,不能确定她的职业。我试图接近她,但她朝我投射过来的目光使我浑身发冷,对,她的身上有一股寒气,一股让人窒息的寒气,那寒气从她的周身散发出来,雾一样地包裹着你,几乎能把你冻僵。我溜开了,只能暗暗地观察她。一些男人显然也弄不明白她的身份,几个凑上去的男人吃了闭门羹,有些失望地走开了。最后,一个民工模样的人从她的身边经过,她跟了过去,然后他们就一起往前走,从这个街道上消失了。可我不能明白。
我又遇到过她几次,最后她都是跟着民工离开了。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我已断定她和我们是一路人,但我仍有太多的不懂,她为什么对那些有钱的男人视而不见,而偏要去找那些充满汗臭味的民工呢。从她和男人不自然的搭话中,看得出来她还是一个“生鹰”,可从她的气质、她的装束上看,她似乎并不是一个为钱而干那事的女人,我真的很疑惑。我的见识,我的学问,还不足以让我对见到的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我只好求助于我的姐妹们,她们说她们也注意到了,可她们的想法却很简单,一个叫李令的女孩子说,管她找谁,她来咱这片地上找食,事先也不跟姐妹们打个招呼,我们要好好教训教训她。
李令是个说到做到的女子。我们等来了这天晚上,广玉兰的香味更浓烈了,把我们的神经刺激得异常兴奋,我们准确地把这个不速之客成扇形包围起来。李令上去说话,但她的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个耳光。这种结果距离我们的想象实在差的太远。一时间,我们都愣住了,安静地看着李令去擦嘴角的血。三个女子中,只有挨打的李令还算清醒,她擦完嘴角,刚想扑上去,这是我们女子打架惯用的手段,抓头发,扯衣服。可是,她的手刚伸出去,就停在了半空,我们也刚喊出一声“打呀,打她妈个X的”就嘎声而止了,是一样东西把我们给吓住了。
那是一把匕首,非常小巧的匕首,就像是一个玩具。但它亮闪闪的,绝对是一个可致人于死地的利器,它此刻就抵在李令的脖子上,而且好像已经割破了皮肤,有血迹渗出来。我们傻了,我只知道,刀子是男人才用的东西,可此刻却被一个女人用上了,这同样超出我想象的范围,这个世界总能制造出这么多超乎人想象的事,让我无法应对。我们就这样呆呆地站着,还是那女人,她把刀子在李令的脖子上划来划去,沁出的血似乎使她很兴奋。李令哭了,然后是我们,我们不顾脸面了,蹲在地上抱头祈求,我们害怕她稍一用劲,李令就没命了。大家哭得很伤心,原来的雄心壮志一点也没有了,简直是糟糕透了。
她终于把匕首抽回来,把刀尖上的血用舌头轻轻舔了舔,然后顺手一巴掌擂在李令的脸上,骂了句,臭婊子,连血都有股骚味。李令顺着她的手势转了一百八十度,重重跌在地上,我们急忙拉了李令往回跑。这一仗,我们大败而归,而且败得简直莫名其妙。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李令曾想找男人帮她出气,但男人一听说是个女人,就说算了,女人之间的事谁又愿意插手呢,更何况是一个婊子惹下的祸事,似乎更没有插手的必要。慢慢地,大家都忘了,甚至李令也忘了。可惟独我没有忘,我说过,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女孩子,好奇心,使我在十五岁时我的贞操被我的老师拿走了,同样是好奇心,使我一眼看见这条街上别具一格的景致和风情,就决定留下来。现在,好奇心驱使我,弄明白这个女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刀子玩得那么熟,是江湖上的“大姐大”吗!
我开始跟踪她。她的确是一个婊子,她逼着男人和她干那事,而且特别投入,这不是我想要了解的,我蹲在屋外的阴影里,忍受着蚊子苍蝇的攻击。两个小时后,她终于出来了,毫不留情地斥退了跟在她后面的男人。这更让我感到兴奋,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哪。我尾随她,来到一个停车场,她在一辆车前停下来,我更兴奋了,她不但是一个婊子,而且是一个偷车贼。可事实否定了我的臆测,她优雅地掏出车钥匙,打开了车门,进到车里,忙活一阵,又出来了,她的衣服已经换过,她把一个塑料袋扔到路边的垃圾堆上,就开车走了。
待车子走远后,我走到垃圾堆前,把那个塑料袋拿过来翻看,是一些脏衣服,主要是内衣、内裤,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男人、女人的汗臭味,以及精液和女人分泌物的味道。我骂了一句,把塑料袋重新扔在垃圾堆上。
民工继续讲述发生的事
她跟我说,下个星期的这个时间你再来,她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她先是戴乳罩,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的乳房比她的下身更吸引我,我伸手捉住她的乳房,我感到我的力气又来了,我轻轻揉搓她的乳房,她闭上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她坚定地推开我的手,说,你下个星期的这个时间再来,然后扣上乳罩的扣子,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我仍然感到惶惑和不真实,虽然这已经是我们的第三次见面,但我总感觉到跟在梦中一样,就像《聊斋》里的那些鬼故事,就像《倩女幽魂》里的宁采臣,无意中撞进了一个狐狸的巢穴,而那狐狸又是成精可以变成柔媚的女子的。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无论她是人是鬼,但她的肉体是真实的,我们的激情、我们的呼吸、我们的颤栗是真实的,我们的感受是真实的,即使她是一只成精的狐狸,或者是那只挂在窗棂上的吸血蝙蝠,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如约来了,可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她的影子。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她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我开始焦虑、烦躁,我想她可能不会再来了,这段艳遇就到此结束了。可我发现自己竟舍不下了,就跟吸大烟上了瘾似的,我急得团团乱转,感觉自己几乎要疯了。
我开始往回走,但我仍不住地往后看,就在我彻底绝望的那一刻,她已站到我的面前,她呼出的气息吹在我的脖子上,就像风从蒲公英的花蕊上轻轻拂过一样。我竟然哭了,我说,你是鬼吗,怎么突然就到了我的身边。她没有说话。我又说,你是不是不想来了,你厌倦了这种生活,不想和我在一起了。她仍然没有说话,却狠狠地抓住我,把我推到地上,撕扯我的衣服,就跟一个发情的母豹一样。她点燃了我的激情,我们在地上滚来滚去,撕扯,抓掐,亲吻,打耳光。她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叫声,仿佛是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说,你的嗓子怎么了,她说,不要说话,她把身子紧紧压在我的身上,用力摇晃着身子,我甚至能感到她的涎水滴在我的脸上,我想她一定是一个性欲极强的女人,也许在家里,她的丈夫满足不了她,才出来寻找安慰的,也许,她是大款包的“二奶”,忍受不了那种寂寞,才出来找野食吃的,也许她是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女人,在丈夫的尸骨还未寒的时候,就匆匆出来寻找新的生活了。
我正想着,突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她又开始咬我了,我推她的头,但她就像一只狼,咬住我的肩胛不放,我感觉到肩胛上的肉都要被她咬掉了。疼痛使我加大了手劲,她终于松开了口,可她的样子把我吓坏了,她的嘴巴张着,血把她的嘴巴都染红了,就像刚从一场食肉盛宴上回来,摸样怪异又充满恐怖。我真的有些懵了,我模糊地想,她嘴上的血从何而来,是那只蝙蝠的血吗,直到温暖的血液从我的胸上流过,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血,她像蜘蛛一样在交配的过程中把我吃掉了。
她拿出一条绳子,把我四肢绑起来。我见过一些这样的镜头。没事的时候,我们到工地附近的录像厅里看录像,当然是那种黄色录像,日本的,美国的,那些男人女人做爱时就喜欢这样做。她用绳子抽我的屁股,当看见那些血印时,她兴奋地叫起来,就像鲨鱼闻见了血腥味一样。
她把我的头扳正,把她的头紧紧抵在我的头上,鼻尖对鼻尖,额头对额头。她说,这样好吗,这样是不是很快活,你是不是从没有和女人这样做过。我说,是的。她又说,你的女人只会像个面布袋一样,往床上一躺,任你怎么捣鼓,她也不会出一声的。我说,是的。她又说,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种玩法,这种刺激的玩法。我下意识地点头,她笑了,说,我会让你快活的,让你快活得死去活来的。
她说着话,重新翻到我的身上,她的手里多了一把四寸长的小刀,她尽力撩拨我的性欲,就在我难以自控时,她手上的小刀突然朝我的手腕处划去,不是很疼,她又划第二刀,第三刀,细微的疼痛就像鸦片一样使我的精神为之一震,她说,怎么样,我说,好。她继续划下去,我看到一抹抹血丝蚂蝗一样在我的胳膊上蠕动。我说,我不喜欢蚂蝗。她说,这不是蚂蝗。我说,那是什么。我一边说一边抬头仔细看,才发现那刀是特别的,刀子划下去的同时有一种嫩绿色的粉末从刀尖处流出来,渗透到血槽里,然后凝固。我看清了那个图案,是一只蝙蝠,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蝙蝠,我忍不住抬起头,那只蝙蝠仍悬挂在天窗上,用它那细小而尖锐的眼睛望着我。
可我不喜欢这样的造型。她还要在我的另一个胳膊上刻上相同的图案,甚至要在我的生殖器上刻上这样的图案,我拒绝了。她扇了我一个耳光,她手上的钻戒从我的脸上划过,我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她说,你这个婊子,你同意不同意。我说,我不是婊子。她说,你就是婊子,我说你是婊子你就是婊子。我生气了,我说,你才是婊子,女人才能当婊子。她想了下说,对了,你不是婊子,可你是鸭子,你他妈的是只鸭子。我说,我也不是鸭子,我只是一个民工。她说,你就是只鸭子,我说你是只鸭子你就是只鸭子。我说,我不是鸭子,鸭子不会是这样的。她想了想,手在旁边凌乱的衣服里掏了掏,把几张百元大钞摔在我的脸上,说,你就是鸭子,跟我说你就是鸭子。我把散落在我脸上的钱拿开,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说你是只鸭子这钱就归你了。我说,我不是鸭子,我不会要你的钱,我只是一个民工。
她突然把头伏在我的胸前,用一种哽咽得近乎抽泣的声音说,求求你,你就说你是一只鸭子。我说,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她说,我想让你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心里会高兴,你不说我的心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上了。我说,真的有那么严重吗,一句话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吗。她说,是的,也许对你无所谓,可对我就是这样,一句话就可以要了我的命的。我看着她,她的眼睛沁出了泪,满脸愁容,看来她是真的伤心了。我的心软了,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具火热的肉体,我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
那五百元钱躺在我的手里,就像一团跳动的火,她说,现在这钱是你的了。我把钱推回去,说,我不能要你的钱。她说,那你想要什么。我说,我想看看你。她说,你还没看够吗。我说,我想在光亮处看看你,我从没有在光亮处看过你,到现在你的面容在我的脑子里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我还想知道你从哪里来,你叫什么名字。她看着我,突然用一种尖利的声音说,我为什么要让你看到我的脸,你以为你是谁,她说着把钱摔在我的脸上,走开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自己说错话了吗,还是自己的要求过高了,真的想不通。
男友继续讲述发生的事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性生活,是在我们同居半年之后的。
对于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惊奇的倒是她对待性的态度,有些冷淡。开始我还以为是羞赧的缘故,是因为独处闺房时间太久的缘故。时间长了,我才发现,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她好像提前患上了性冷淡。不过,我也觉得无所谓,我们需要的只是一种精神上的相互安慰。她虽然有些性冷淡,但看来她并不讨厌做这个,比和我交的一个女朋友一边做爱一边看电视里的肥皂剧强多了。
她说,这样做有意思吗。她说这话时我的手正按在她的乳房上。
我说,要是连这都没有意思,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说,可我觉得这样做没有一点意思,性只能给人带来虚无。
我说,可性是实在的,它带来的除了虚无,还有兴奋,感官的刺激,最主要的,它是繁衍后代必须完成的一道程序。
她说,那可不一定,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不通过性交完全可以繁衍子孙,我就想过了,即使将来我需要孩子,我也不会通过这种途径来生产,我可以选择体外受孕。
我说,不管是体外受孕,还是体内受孕,重要的是两种因子的结合,我是说,你能改变的只是表面上的东西,形式上的东西,而不能改变质的东西,那就是结合,精子和卵子的结合,男人和女人的结合。
她不再说话,她的躯体在我的抚摩下,有些活络起来,洁白的皮肤上显出一个个红点。我想使她感觉更好一些,我也想使自己有一点成就感。所以我做的特别卖力。可结果却与我的想法相反,她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除了咬紧的嘴唇外没有一点反应。我说,你不快活吗,你不喜欢这样做吗。我说着去搔她的脚后跟,她一脚踢翻了我,坐了起来,说,要做你就做,不做就算了。她边说边拿起枕头边的一本时尚刊物翻起来。我很沮丧,男人遇到这样的事不可能不沮丧,这也是一种打击,一种对男人自信心的打击。
但也有例外,我们在“蜘蛛”酒吧喝酒,“蜘蛛”是她选的,她说她喜欢喝这里的一种红酒,那种看上去和血的颜色差不多的酒,那是最容易让我兴奋的颜色。我们一边喝着酒一边散漫地四下看着,酒吧的人不多,都是些年轻人,行为有些怪异,有几个年轻人在玩“歃血为盟”的游戏,他们割破指尖,让血流进高角玻璃杯里,然后一饮而进。她看得有些痴迷,突然对我说,我们也来做这样的游戏好不好,我们来看看我们的将来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我没有理由不答应。我们要来了白酒,然后把手指划破,看着血一滴一滴掉进酒里,血刚滴进去时,并不是立刻融进了水里,恰恰相反,它们抱成一团,然后成线型向外扩散,就像手指上的纹理一样。开始是她的血,然后是我的,它们开始是分散的,然后就融到了一起,她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红色。她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但我摇了摇头。她说,你知道滴血认亲的故事吗,我说,那里面说的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之间。她说,都是一样的,她说着一口喝完了酒,脸上显出兴奋的红色。
她拉我往外走,我以为她是想回家了。我跟她出去,她却说想出来转转,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她开着车子,在市区里兜着圈子,路过一片园艺植物林,她把车子停下。我们进了树林,树只有五六年的树龄,有小孩拳头那么粗。她找了一棵看上去粗一点的树旁,把身子靠在树上,一条腿微微抬起,示意我过去。我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说,这里是不是好些。我说,什么。她说这里做爱是不是更有情趣。她一边说一边拉我的手往她的身上靠,她开始主动亲我,帮我除去身上的衣服,然后是她自己的衣服。她做这些时,喘着粗气,说话的声音也不连贯了。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主动。我有些茫然,我四下里看,老实说,在外面干这样的事我还有些不习惯,总害怕突然有一只手电筒罩在自己的身上,那就死定了。可她似乎没有考虑这些,她很兴奋,紧紧搂住我的身子,让我贴近她,我们都尽力把身子往后仰,树被我们的重量压得几乎要折断。我喘着粗气,可由于缺乏经验,总是不成功,还是她抬起一条腿,我总算顺利入了港。她努力迎合着,声音沙哑,嗓子里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她的手指甲紧紧钳进我的腰部,几乎要抓下我一块肉来。我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我从没有见过她是这样一个样子。
结束了,可她似乎仍沉浸在那种癫狂中,保持着刚才那种姿势。我拉她起来,她仿佛才从梦中醒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是,不是她主动,而是我拉她到这个小树林,逼迫她这样干的。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一次在外边做爱,她也给了我打开了了解她的一扇窗口,但遗憾的是,我还没顾得上抓住这个了解她的机会,她就把这扇刚开启的窗子砰的一声关上了。
站街女郎继续讲述发生的事
从那天晚上后,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不单是她怪异的行为,还有她的身份,我想弄清楚她是谁,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甚至忘了自己的工作,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学者,一个心理学家,想从中发现一点人性的奥秘。
我之所以产生这样的想法,当然和我的经历有关。按我的阅历,女人走上卖身这条路,大多数是因为生活所迫,也算是谋生的一个手段。我从乡下来到这个城市,干过很多工作,但都是只能混饱肚子,想攒下点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为了上学的弟弟,我加入了“粉色集团”。而她显然不是,她衣饰豪华,还有自己的车子,应该是很有钱的人,可她为什么还要干这一行呢,而且干这一行,为什么不去找那些衣着考究有身份的男人呢,最起码他们的身子干净些,汗臭味会少些。而她不是,她找的全是民工,满身汗臭味的刚离开工地的民工。
据我的观察,她找的民工不是同一个,起码有四个以上,她在不同的地点同他们会合,同他们交媾,她在他们的身上干着她想干的事。那些男人,确切地说,是那些民工,他们都很听话,不期而至的艳遇,一个突然来到身边的漂亮女人,足以让他们欣喜若狂。他们从她的身上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不用掏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也可以说,即使掏钱也不一定能得到的东西。她是那样的漂亮,迷人,简直就是一个尤物,这样的女人,不要说拿着一个玩具一样的小刀,就是拎着一把铡刀,他们也乐意把脖子伸进去的。他们几乎是疯了,来了看不见她的影子,一个个急得在地上乱转,跟发情的公狗一般。他们开始用她教的办法打自己的耳光,把手指深深探进口腔里,呕吐的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眼睛怪异的暴凸着,直到看见她为止。
他们的渴求使他们变得像猴子一样驯服,她的手段也越来越残忍。男人来了,伸手去搂抱她温暖的肉体,可被她推开了,她的手里多出一个穿着线的银针,她说,我们做一个游戏,如果你足够勇敢,那我今晚上就属于你了。心急火燎的男人说,什么游戏。她说,很简单,你不是想跟我好吗,你不是想把我们联结在一起吗,不是你们的胯下之物,我想换一种方式,她说着把银针从手指缝间穿了进去,她的头上布满了汗珠,但她成功了。她擦了把汗,还有手指间的血,用另一只手拿着染了血的银针对男人说,和我一样,从你的手指缝间穿过去,然后我们把绳子结起来,我们就联为一体了,就说明你是真心和我好了。男人开始有些犹豫,有些恐惧,但最后还是做了,男人疼得叫了起来,黄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她凑过脸,柔声说,没事的,一会就好了,再做几次就体会不到疼了,你得到的只有快感,一种愉悦身心无可比拟的快感,比做爱要好多了。她一边说一边用舌头舔掉他的汗珠,还有鲜血。她把她的乳房紧紧贴在男人的脸上,仿佛那是一剂止疼药。男人果然就不再喊疼了,跟个挨饿的婴孩一样用力吸她的乳房,她快活的叫了起来,把血抹在乳房上,一遍一遍的让男人舔。男人的嘴巴就跟刚啃过生肉似的,我几乎能看见那个男人眼里流露出来的兽一样的目光,我真的有些害怕,我不知道生活还有这样一种方式,老师也没有跟我讲过,如果他们跟我讲过这方面的内容,也许我就不是现在的这个样了。
她还喜欢用匕首刺男人的脚踝,不知是害怕,还是担心,男人苦苦哀求,可她不为所动。男人说,你就刺别的地方吧,胳膊,肩膀,大腿,都行。她说,不行,我就是要刺脚踝。男人说,那会把我弄残的,弄残了就不能挣钱了。她说,那我不管,不叫刺你就走吧。男人没有走,他无法拒绝这样一具鲜活的肉体,那丰满的像兔子一样弹跳的乳房。她微微笑着,把匕首朝男人伸出的脚踝上刺去,血像泉水一样流了出来。男人疼得在地上打滚,发出恐怖的惨叫声。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泊泊流淌的鲜血,就像是看一场表演秀,直到男人的声音小得几乎要消失的时候,她才蹲下来,从身后的坤包里拿出酒精、止血绷带,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可那个男人却是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最后,还是她要了辆出租车,把那个男人拉走了。
以后,我又见过那个男人一次,他的腿瘸了,走路一跛一跛的。
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连工作都不要了,我不但晚上跟踪她,白天我也开始跟踪她。我以推销员的身份到了她所在的公司。那是一个很大很气派的公司,出来接待我的就是她。我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想从她的脸上、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别的东西,看出晚上那魔鬼盛宴时的尊容。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她的目光平和,面容平静,说话温尔文雅。我简单向她推销我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她很有礼貌的拒绝了我,然后把我介绍给她的同事。她开始她的工作,她的工作高贵而又充满智慧,她熟悉地敲击着键盘,打出一行行漂亮的字符。她似乎不喜欢说话,只是偶尔抬起头,顺着宽大的玻璃墙往外看,那里正好有两只鸽子飞过。
下雨了,雨淅淅沥沥落下来,落在宽大的玻璃窗上,然后化成一道小溪顺着玻璃墙流下来。开始是缓慢的,蚯蚓似的在玻璃上延伸扩大自己的地盘。雨大了,水珠的密度大了,流速也快了,蚯蚓的手臂在不断地伸长,就像章鱼的触须。她停下手里的工作,把身子转向窗子,把手伸向玻璃,去摸那些如注的水流,但印在玻璃上的只是一个张开的五指手印。然后,她把脸、还有身子贴在玻璃上,看上去就跟悬挂在玻璃上的蝙蝠一样。那些水流,从玻璃上流过,就像是从她的脸上淌过,让人感觉一种莫名的怪异和伤感。
我该走了,不知怎的,我突然感到一种痛,就像是心被隐隐刺中了。但我知道,我的疼痛的感觉是来自那张雨水哗哗流过的脸,我似乎认识到,她生活得并不比我快乐。
男友继续讲述发生的事
她开始向我兜售她引以为荣的那些生活方式。她让我跟她一起做一个游戏,把一个拴着丝线的小球吞进肚子里,然后把小球拉出来,她先给我示范一遍,她牵着绳子的这端,慢慢往外拉,过程中她似乎很难受,眼泪都下来了,不时发出干呕的声音。可在拉出来的一瞬间,她的两眼放光,身子哆嗦,脸上、胳膊上绽出红色,就像达到性高潮一样。她闭上眼睛,足足有一分钟,然后睁开眼睛,看着我说,那种感觉,只有亲身体验的人才能感受得到。
我看过韩国的一部电影叫《漂流欲室》,里面有相似的情节,不过,那个女子做的更绝,她吞下去的是一个鱼钩,她就拉着鱼线往上拽呀,拽呀,拽得我的心都抽到一起了,我酣畅淋漓地大吐了一阵,两天没有好好吃饭,才算缓过劲来,我觉得那些人简直是疯了。
那不叫疯,她说,那是发泄的一种方式,就跟你喜欢在背后说老板的坏话一样,只是选择的方式和途径以及强度不一样而已,你只能骂骂,但你的怨气还郁积在你的心里,这些怨气是有形的,也是有质量的,它们就是铁块,时间长了,就会堵住你生命的通道,堵掉你的性命。而他们则不一样,他们把怨气全部发泄出去,身体就轻松了,就可以一身轻松的重新生活,这就是道理。
也不是你们喜欢用的那个词,自虐或者变态什么的,那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就像有人选择宗教一样,宗教是自虐的吗,十字架上的耶酥是自虐的吗,藏教里那些一步一叩首走完上百里路的教徒是自虐的吗,释迦牟尼选择面壁一生是自虐的吗,这也是一种修行,不过就是选择的方式方法以及强度不同而已。
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学会了在手腕上扎针,而她则开始尝试着如何在自己的大腿上绣出一朵美丽的图案。我们跟两个隐士一样蛰居在小屋子里,干着我们的乐事。但没有她在时,我仍然感到很疼。她让我趴在床上,用银针在我的背上刺出一个玫瑰的图案,但这玫瑰完全是血红的,红得有些让人发晕。
我们的时间和交流大多消耗在床上。我跟她求欢,她虽然不太喜欢,但还是同意了,因为性交只是整个过程中的一部分,如果用两段论的分法,第一段是我的,第二段则属于她的。待到我筋疲力尽躺到床上时,她已坐了起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根银针,先是在自己的手腕上划,然后在我的胸脯上刻十字,血流出来了,她伏在我的胸脯上,用舌头舔,她说,怎么样,是不是非常清爽,比做爱好多了。她念咒语似地一遍一遍这样说,我看着她女巫一样翕动的嘴唇,感觉那里就像是魔法的入口,我正一步步地陷进去。
她开始领我参加他们的社交圈子,就是那些经常来找她的人。他们一起吃生鱼片,直接从活鱼身上取,我看见那些鱼疼得眼睛都要掉下来了。他们也用同样的方法对待自己,一个瘦瘦的男人把一把曲别针像糖豆一样吞下肚去,一个女子,脱光了衣服,在乳房上绣图案,她把流下来的血让别的男人舔掉,他们都兴奋得狂呼乱叫。那次回来后,我听说有两个人住了院,那个吞曲别针的家伙死到医院里了。
我开始感到了后怕,我想过离开她,但我找不来房子,我每天都在寻找,留意租房的信息,但始终找不到,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买房子。知道她死了的消息,我不奇怪,但有些伤心,毕竟我们同居一室,做了近两年的情人。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子,除了对自己狠点,从没有伤害过别人。至于她生活的那个世界,我没有什么话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生活的权利,那是和心灵有关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了,这就是我能全部告诉你们的。
警察继续讲述发生的事
我说过,她的死和我有关。
我和她的那次相遇,完全是一种偶然。对于我来说,用一句俗话讲,叫“搂草打兔子”,完全是个意外的收获。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同事追踪一个毒犯,事先我们得到内线的可靠消息,他们要在柳巷进行交易。我们就一直埋伏着,等待他们交货的那一刻,冲上去把他们抓住。可这个家伙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开始领着我们兜圈子,然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烂尾楼里。
没办法,我和我的同事只能分开寻找,我们一个楼层、一个房间地寻找,但一无所获。就在我万分沮丧准备收拾的时候,我突然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吸引了,这种声音压抑、尖利,就像是动物垂死时的哀号,在空荡荡的楼层里回荡,让人毛骨悚然。我有些害怕,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但职责还是战胜了恐惧,我顺着声音摸了上去,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我发现了她,她手离拿着一把闪亮的东西,正要往她身下的男人身上刺去,而他们的身上,血花像泡沫一样飞溅,她尖声地叫着,里面夹杂着男人痛苦的呻吟。
那场景简直把我吓坏了,我虽然是一个警察,但我还没有经见过这样的场面,飞舞的利刃,赤裸的肉体上沾满了的鲜血,近乎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尖叫。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女人正在实施谋杀。我冲了进去,想把她抓起来,但她的身子太光太滑,况且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把刀,我只好声嘶力竭喊叫她住手。我的到来,我的声音也把她给吓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我,手悬在半空中,尖利的声音突然从中间断开,现场寂静得有些生硬、怪异、可怕。
我把他们带回派出所,对他们进行了审问。他们开始不说话,但对付他们这些卖淫嫖娼(这是我当时给他们下的定义)的男女,我们有的是办法。在我的利诱和恐吓下,那个男人首先撑不住了,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部说了出来。而那个女子,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她站在靠窗的地方,把目光投向窗外,有些茫然地盯着一珠蔷薇,那株蔷薇由于缺乏护理,花早已枯萎了。
我问她事情是不是如他说的。
她没有说话,整整一天都没有说话。
我有些不想在这件事上耗下去了,我明确告诉她,交了罚款这事就结束,就可走人了。对待这样的事我们一直是这样处理的,过多的把时间和精力耗费在一个有些变态的妓女(我一直认为她是一个妓女)身上,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我明确告诉他,你可以打电话给你的家人或者朋友,让他们把钱送过来。
她仍然不说话,自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
我还没有经见过这样的事,我也有些生气,一个给社会制造麻烦的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办法,我们查找她身上的东西,总算弄清了她的身份,可我还是吓了一跳,但我还是告诉了她的单位。
一个男人带她走的。
临走时,她突然回过头,定定看着我说,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呆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心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真的如她所说,一切都结束了。
作者简介: 罗尔豪(1969—),男,河南淅川人,先后在《北京文学》《延河》《长江文艺》《山花》《山东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八十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多次转载。
孤独的造反者
——评罗尔豪的短篇小说《树上的阿婆》与《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
李欢欢
阎连科认为,作家有多大的想象力,都无法超越现实本身的疯狂、炸裂和传奇。罗尔豪对此深表认同,在创作谈中,他向现实致以同样的敬意,他从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生活入手,以别致的眼光来发现令人惊艳的现实。《树上的阿婆》和《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这两则短篇小说有一共性,即叙述有特色。《树上的阿婆》妙在叙述内容,《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妙在叙述手法。前者通过阿婆的个人命运隐喻传统文化(龙舟大赛前的祭祀仪式)的艰难处境;后者通过民工、警察、前男友、站街女郎四人各具特色的叙述勾勒出站街女郎的逃离、迷失与孤独。前者以个人书写整个民族,后者以集体书写个人。前者在书写疯狂中的隐忍和沉默,后者在彰显压抑中的疯狂和哀号。无论前者还是后者,这两则短篇小说都在书写一种情绪,这种情绪既属于作者和叙述者,也遍布小说的每一个人物。小说结束的地方,也正是读者情绪猛烈爆发的时刻。
一、 作者
作者是谁?这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我们在标题下面或结尾处总能轻易找到他们的真实名字或掩人耳目的笔名。但这种真实有时显得单薄无力。我们可以说《树上的阿婆》《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的作者是罗尔豪,繁华世界中的一粒尘埃,他将头低进尘土里,埋进他热爱的那一片土地上,但有的读者一定会忍不住反问,《树上的阿婆》的作者难道不是“中国式的卡尔维诺”,《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的作者难道不是“中国式的莫迪亚诺”嘛?为何如此说呢?如果你还记得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和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当你读完罗尔豪的这两篇小说时,你就忍不住说:“罗尔豪是个模仿的好手”。在创作谈中,罗尔豪自己也承认“我喜欢读外国经典小说,除了其诡谲的构思方式、魔幻的叙述方式,还有就是美轮美奂的语言和心理描写。”
外国经典小说无疑给罗尔豪的创作注入了一股源泉。在《树上的阿婆》中,罗尔豪借鉴卡尔维诺的小说标题《树上的男爵》,取其构思,而又别具新意,可以说,罗尔豪是在用中国式的语言书写民族的感伤。在《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中,罗尔豪借鉴莫迪亚诺在《青春咖啡馆》中的叙述方式,两篇小说都是从四个叙述者的视角出发(其中既有他人的叙述,也有被叙述者的自叙),聚焦于小说的女主露姬/站街女郎,集中笔墨书写女主身上的浓浓愁绪。居伊·德波曾说:“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①]不论是中国的罗尔豪,还是法国的莫迪亚诺,意大利的卡尔维诺,他们的笔尖都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愁绪。这股情绪从作者或叙述者赋予小说中的角色,再从小说人物流淌到读者心中,这股情绪从现实生活走进小说中,又从小说渗透进另一部分人的现实生活中,无处不在,无所不包。
在生活这场战斗中,我们渗透着并被渗透着,我们爱着。罗尔豪同时看到了现实的残酷和理想的挣扎,但他一直坚信“残酷的现实和灰色的生活中总有闪光的东西”,他“试图用温暖的文字淡化残酷的现实”,使读者的“心灵温暖,燃起我们心中的希望之火”。罗尔豪的创作理念基于现实,又高于现实。或者说,他是一个现实中人,又是一个理想中人。现实与理想,孰轻孰重?或许作者心里已有答案,但他从未弃绝任何一个。现实是罗尔豪的素材来源,在创作谈中,他说“其实我的很多小说都来源于新闻”,新闻总是能第一时间向大众呈递最新的消息,罗尔豪以新闻为素材难道不是为了将现实第一时间交给读者嘛!他的这一努力,这一坚持令人致敬。罗尔豪具有浪漫主义情怀,他的文字读完之后让人念念不忘,但罗尔豪没有秉持浪漫主义的余毒,现实始终是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土壤,这一肥沃的土壤滋养着他,给他想象,给他细腻,也给他温情。
二、 树上的阿婆
哈尔滨有位诗人张静波在谈及自己写诗的一些感想时,曾说:“写作动力有时源自于参照,而不是徒劳的复制。”这句话既点出了中国当下文学创作中的一些难堪处境,也为文艺工作者指明了一条前进大道。参照是为了让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走的更远,但如果将参照等同于机械般地复制,文学的未来将岌岌可危。在《树上的阿婆》这则小说中,罗尔豪或多或少参考了卡尔维诺的《树上的男爵》,但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没有两篇完全相同的小说。罗尔豪或许在模仿卡尔维诺,但他写出了自己的故事,自己的风格。
在《树上的男爵》中,卡尔维诺勾勒的主人公是柯希莫,他的将军母亲满脑子只有大炮,他的伯爵父亲整天考虑的只是家谱、继承权以及同远近权贵们的争斗和联合,柯希莫爬上圣栎数的直接导火索是父亲逼他吃蜗牛做的菜,柯希莫爬上圣栎树是“为了找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②],是为了逃离现实,为了建立自己的理想国,而非像有些人爬到树上只是为了找果子或掏鸟窝。卡尔维诺借助传统的叙事手法,向我们隐喻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迷失自我,丧失完整性,充满焦虑迷茫。
罗尔豪笔下的阿婆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存在者。首先,小说注重对阿婆外貌的描写。“阿婆的脸皱得像茄子皮,嘴巴里没有牙齿,凸凹不平的牙床裸露出来,紫色的舌头小蛇一般在牙床上翻动。由于少了牙齿的支撑,两颊深深塌陷下去,把颧骨衬得老高,就像是洼地里突兀的两座山峰。”阿婆的外貌在诉说她的年老,“老得什么都记不住了,老得什么都算不出来了”,阿婆的外貌也在控诉她所忍受的苦难,“阿婆是个孤老婆子。丈夫已经死去五十多年了,膝下无子女”,“年轻时还能种点地,岁数大了,地就交给了别人,依靠一点地租过生活,日子过得很难。……十多年前,房子年久失修,塌掉了,差点没把阿婆埋进去。”柯希莫身为贵族,他爬到圣栎树上是为了逃离,而无友无钱的阿婆爬到银杏树上纯粹是为了谋生,为了继续活着。阿婆就像这颗年老的银杏树一样,“孤立的站在村头,俯瞰着猪笼河”。其次,阿婆是个谜,小说巧妙的叙述让我们对阿婆充满好奇。阿婆跟只鸟似的住在树上,她以算命为生,有人说她用蛇给人算命,有人说她一定会巫术,有人说她会鸟语,但事实是阿婆经常沉默不语,万不得已的时候,阿婆漏风的嘴里才清晰的传出来几个简单的音符。阿婆住在古老的银杏树上,“都成一个神仙了”!再次,阿婆是“我们的历史文化传人,是历史文化的活字典”,“是仙人在世,是我们的国宝”。有些岁数的老人都晓得,阿婆“从小就是咱猪笼河边数一数二的美女,每年的祭祀仪式都少不了她”。阿婆很少说话,但阿婆会画画,她把祭祀场面一张张画下来,整个祭祀程序和场景在阿婆的描述勾勒中,一点点复活,充满野性和美感的祭祀仪式将迎来新生。银杏树是重点文物,龙舟节的祭祀仪式也是失而复得的重要文化,这一切都因阿婆的坚守得到了传承,阿婆是中华文华的真正传人,是我们的国宝。最后,阿婆的伟大还体现在她对自然的温情。住在银杏树上的阿婆脱离地面,她似乎真的与自然融为一体。阿婆知道没有住处的艰难,她不仅为自己找了个美妙的住处,等春天来的时候,她还给鸟儿们筑窝。无亲无友的阿婆让人悲伤,但阿婆在自然中确实谋得了一片好去处。蛇助她算命,大公鸡充当她的守护神,鸟儿不知疲倦的叫声使其耳清目明,阿婆躺在躺椅上,听风吹过枝叶的响声,阿婆拿着望远镜观看着猪笼河边为祭祀翩翩起舞的年轻女子,这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过去的热闹,过去的庄严,过去的神秘,还有过去的年轻,过去的苦难但充满希望和火热的生活”,一切美妙的回忆尽在不言中。
阿婆与男爵从地上到树上,他们获得了新的观看位置,新的视线,新的感知以及新的生存空间。对阿婆来说,树屋不仅是树屋,它是自己用尽全部积蓄建造的家,树屋为阿婆带来新的视角,新鲜的空气、过去的美好记忆、古老的祭祀仪式以及大自然美妙的一切。所以,不管别人出多少钱,阿婆都不愿转让树屋。不管村长喜贵如何威逼利诱,阿婆只有一句回应的话“除非我死了”。在众人眼中,银杏树以及龙舟节的祭祀都是一个新的旅游开发点,可以为村子带来可观的收入,但在阿婆眼中,她坚守的是古老,她用一己之力抵抗这个过度消费化的年轻世界。阿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孤独患者,无人关怀她,无人与之交谈,但她身上展露出来的激情却使他成为了一个孤独的造反者,她用年老的身躯在抵抗日益隔膜的世界。
三、 站街女郎
在《青春咖啡馆》这部小说里,四个叙述者大学生、私家侦探、露姬本人、露姬的情人罗兰通过寻找、调查、回忆和探索,将视野转回到从前的岁月,描写“消逝”的过去。在《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这部小说中,同样存在四个叙述者,民工、警察、站街女郎自己及其男友通过自己的所见所感将站街女郎的人生追求展示出来。
站街女郎是谁?民工说:“她是妓女吗,似乎不是,我看见她时,她衣饰华丽靠着一棵树站着,眼睛微微闭合,显得很高贵也很百无聊赖。……我完全可以感觉出她的柔媚和漂亮。”在贫穷的民工眼里,站街女郎清冷而艳丽,就像暗夜里一朵刚绽放的玫瑰,她的激情紧紧把民工缠住,民工紧紧跟着她,就像跟着自己的灵魂。警察说:“她看着我,眼神有调皮、嘲笑的意味,根本看不到死亡的影子在徘徊。……她不是疯了,她只是在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的结束生命的方式。”在警察看来,站街女郎是一个鲜活的女孩,她在有条理地死去。男友说:“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社交,和她往来的也是几个行为有些怪异的男女……她教我一种释放坏情绪的方法,用手掐自己的大腿内侧,或是腹部,说这是解决郁闷和委屈的最好办法。”站街女郎自己观看自己:“她的眼睛大而空洞,流露出对生活的无知和对虚幻生活的向往。”“她的身上有一股寒气,一股让人窒息的寒气。”站街女郎似乎自己也无法读懂自己,她在自述时,讲到:“现在,好奇心驱使我,弄明白这个女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像进出咖啡馆的露姬一样,站街女郎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人”!
在莫迪亚诺和罗尔豪的笔下,两部小说里都有四个叙述者,这四个叙述者既包括他述,也包括自述,唯一不同的是,在《青春咖啡馆》里,四个依次出场的叙述者只出现了一次,而在《你的黑夜其实是我的白天》里,四个叙述者每人共出场两次,换言之,四个叙述者的叙述是分两次进行的,似乎站街女郎身上的谜一次性解不开,需要进一步的叙述和解答。民工、男友、站街女郎和警察继续讲述发生的事,我们则继续了解站街女郎这个谜一般的存在者。在四个叙述者的两次叙述中,值得注意的是,警察的出场顺序不同。在四个叙述者第一次叙述时,警察作为第二个叙述者出场,警察先是描述了自己的职责、活动区域以及自己对飞鸟的喜欢,这段描述中充斥着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的鲜明对比,飞鸟对警察意味着神秘和魔幻,但站街女郎张开双臂跳楼的那一瞬间却让人无比忧伤。在第一次叙述中,叙述者向受述者描述了站街女郎跳楼的经过;在警察的第二次叙述中,他向我们推测了站街女郎走向死亡前的状态。相对于民工、站街女郎、男友这三个叙述者,警察在履行自己职责时,充当了站街女郎的最终制裁者,“结束了吗,一切都结束了吗?”露姬从窗户里跳了下去,站街女郎从楼顶跳了下去,两个女人身份不同,遭遇不同,但最终选择了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这是一种偶然,还是命运的必然?
鲁迅曾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对站街女郎来说,这句话何其合适!当我们刚打开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们或许会觉得站街女郎是一个性欲极强的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发泄,都很疯狂。但男友的叙述,改变了我们的初步看法,“她对待性的态度,有些冷淡”,“她说……性只能给人带来虚无”。站街女郎像一个矛盾综合体一样,矗立在我们眼前。她是谁?她有什么样的遭遇?我们寻寻觅觅,却所知甚少。唯一十分清楚的是,她喜欢吸血蝙蝠,她喜欢施虐的快感,她用脚踩猫的尾巴,她用针刺自己的手腕,她在民工身上留下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蝙蝠。站街女郎是谁?她在做什么?她自己也在询问。在自述中,站街女郎甚至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学者,一个心理学家,想从中发现一点人性的奥秘。”站街女郎的工作“高贵而又充满智慧,她熟悉地敲击着键盘”,这一切与民工、男友和警察的叙述迥然不同,难道这不是在向我们描述站街女郎岁生命的反抗嘛?她所做的一切看似匪夷所思,无非是在选择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她是个孤独的造反者,她选择怎样活,怎样死,她堵上一切把生活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而这种绝地求生又是让人何等痛心!
结语
无论是作者罗尔豪,还是被叙述者树上的阿婆与站街女郎,他们身上都存有或多或少的孤独,在生活这场旅行中,现实为他们带来了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无处安放的灵魂迫使他们变身为孤独的造反者。与这个年轻的世界相比,树上的阿婆是年老的,她的身上铭刻着古老的祭祀传统,她集神秘、苦难、希望于一身,她用沉默来拒绝这个日渐消费化的年轻世界,用坚持反抗这个充满人情冷暖的孤独世界,她是古老,是“国宝”,是文化的传承者。与树上的阿婆相比,站街女郎则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存在。站街女郎年轻,疯狂,渴望生活的情趣,执着做爱时的刺激,她既冷淡又热情,既心狠手辣又充满温情,这具鲜活的肉体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在发泄。
就小说的这两个女主来说,树上的阿婆和站街女郎都是谜一样的女子。她们大胆而细腻,她们拥有一种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她们都是疯狂的尾随者,都是孤独的造反者,唯一不同的是,树上的阿婆是内向的孤独患者,纸张上的祭祀画面是她热爱生命的一种表达方式,而站街女郎是外向的孤独患者,她需要得到外来人(穷民工、男友)的体认。生命是一种自内而外的发泄,也是一种自外而内的彰显。在这两则短篇小说中,罗尔豪既塑造了一个鲜活的个体,也勾勒了一个被遗忘的集体场面,他的笔触是温暖的,也是现实的,在小说结尾处,罗尔豪写到“一切都结束了”,但一切又似乎刚刚开始。作为读者的我们既是在读故事,也是在拷问自己和民族的灵魂,而这项工作永不停歇。
作者简介: 李欢欢,女,河南洛阳人,西北大学文学院在读当代文学研究生。
[①]莫迪亚诺:《青春咖啡馆》,金龙格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前言。
[②]卡尔维诺:《我们的祖先》,吕同六、张洁主编,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86页。
责任编辑:曹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