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亮,阿婆就醒了。阿婆是被鸟叫声给惊醒的,鸟就站在她的身上,不是一只,两只,而是很多只,有麻雀、伯劳、鹪鹩和白头鸭,还有一些是阿婆叫不上名字的。现在,它们站在阿婆的头上,身上,唧唧喳喳的叫着,很焦急的样子。一只乌鸫站在阿婆的耳边,睁着两只小小的眼睛,盯着阿婆看。它在看什么呢,阿婆已经老了,很老了,老得连岁数都记不起来了,它还能看到六十年、七十年前的阿婆么,那时的阿婆年轻漂亮,每天几乎和它们一样,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猪笼河边的人家谁不知道芳村有一个叫映雪的女子呢。想到这里,阿婆就笑了,它伸出手,抚摩乌鸫的羽毛,乌鸫则用小小的嘴巴去啄阿婆的白发。在它的带领下,所有的小鸟都把小小的脑袋伸过来,在阿婆的头上啄。阿婆求饶的举起手说,我知道了,不要闹了,我这就起来喂你们,你们这群烦人的小东西哟!
阿婆从吱吱作响的藤条椅上爬起来,摸索着拿来了小米,又抓了一些麦子,还有大米,混在一起,放在门外。这时,天已经亮了,鸟儿都聚在它的脚边,快乐的啄食着,还有更多的鸟儿从猪笼河上飞过来,像翠鸟、白头鸭、灰椋鸟等,它们都把早饭预定在她这里了。阿婆想了想,又进屋去拿了些,出来时,那些客人已经到了,正对着空空的盆子叫着呢。阿婆就嘟哝着骂了句,馋嘴的东西,一会就等不得呢!
做完这些,阿婆闲下来,闲下来的阿婆往猪笼河边看。猪笼河就在村子的下边,早上的猪笼河被淡淡的水雾包裹着,偶尔露出一棵树,或者一个人,在雾中驻足或行走,仿佛一幅水墨画。但画很快就被太阳无情的给撕开了,探出地平线的太阳仿佛一个顽皮的半大小子,横冲直撞,一会就把水雾冲得七零八落,猪笼河上的一些尽收眼底。阿婆看见了那些停放在岸边的龙舟,有大的龙舟,也有独木舟,很多身穿米黄色衣服,头扎黄色头巾的人在周围晃动,又到龙舟节了吗,阿婆摆着指头算,算了很长时间也没算出来,看来,自己真的是很老了,老得什么都记不住了,老得什么都算不出来了。阿婆的目光从猪笼河上收回来,就看见村道上有几个人,摇晃着往这边来。
阿婆有些累,也有些饿,她踩着吱吱作响的树干,回到屋里,拿出来一块冷馍,就着一碗白开水,就坐在门边吃起来。可刚吃了不到两口,她就被下面的声音给惊到了。阿婆往下看,就是刚才往这边来的几个人,近了,才看清,一个是村长喜贵,一个是镇文化站的刘站长,其余的都不认识。村长老远就喊,阿婆,吃饭呢。
阿婆探出身,探出身的阿婆吓了几个人陌生人一跳,阿婆的脸皱得像茄子皮,嘴巴里没有牙齿,凸凹不平的牙床裸露出来,紫色的舌头小蛇一般在牙床上翻动。由于少了牙齿的支撑,两颊深深塌陷下去,把颧骨衬得老高,就像是洼地里突兀的两座山峰。
村长说,阿婆从树上下来吧,下来好说话。
阿婆把最后一口馍咽到肚里,又喝了口水,身子没动。村长又说,你下来,下来说话,有话跟你说呢。
阿婆抓着软梯往下走,摇摇晃晃的,有几次人们都以为她会从软梯上跌下来,都吃惊的捂住了嘴巴。可阿婆跟匹识透的老马似的,安全的从软梯上走下来,后面跟着那只一步不离的红顶大公鸡。大公鸡骄傲的抖了几下羽毛,有些敌意的看着这些陌生人,扎煞着翅膀,做出了攻击的架势。
村长喜贵急忙后退一步,说,阿婆,招呼好你的公鸡。
阿婆回头看了看抖擞着羽毛的公鸡,在鸡身上摩挲着,公鸡很快安静下来。
喜贵说,阿婆,这几个客人都是大人物,这个你认识,镇上文化站的刘站长,找过你多次的。这个么,喜贵指着那个胖胖的弥勒佛一样的人,这是咱市今年龙舟大赛的曹导演,专门从北京请来的,指导龙舟大赛节目的。龙舟大赛你知道,每年都在咱这猪笼河上搞,可今年龙舟大赛要搞出点新花样,上面想的对,年年都一样,就没味道了,没看头了就没人来看了,没人来了咱村就挣不住钱了,领导们就是想得高。村长还想继续说,却被曹导演给打断了。曹导演说,阿婆,你该有八十岁了吧!阿婆笑了,露出空洞洞的嘴巴,村长说,应该有九十岁了吧,阿婆。阿婆没说话。曹导演说,我听刘站长还有县文化馆的人说到你,知道你以前参加过很多次龙舟大赛前的祭祀仪式,那时的龙舟大赛,在大赛前先要举办祭祀仪式,更具有民俗性,娱乐性,我从记载上看到过,可惜这种祭祀的仪式已经失传了,我想着,今年能不能把这些失传的东西找回来,那样,今年的龙舟大赛就更有看点了。
阿婆看着曹导演,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缕光闪过。
曹导演说,可惜的是,那种祭祀仪式是怎样进行的,都有那些程序,是怎样祭拜的,要祭拜谁,那些女巫的舞蹈是怎样一个样子,也只是在书上见过,所以只有来拜访阿婆了。
阿婆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透过历史的年轮,又回到了年轻时代。那时,年轻的阿婆,是猪笼河边最漂亮的姑娘,每年的祭祀仪式都离不了阿婆,那庄重的祭祀,闪烁的火把,欢乐的歌舞,震天的鼓乐,把一切都淹没了。阿婆的脸上难得的绽出了笑容,可阿婆还是不说话。这时,村长喜贵忙说,阿婆岁数大了,口吃不清,在外人面前很少说话的。导演的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边上的刘站长说,阿婆虽然不说话,可阿婆会画画,听说年轻时学过绘画的,是个才女,以前我来搜集猪笼河边的民间故事,乐歌,阿婆就画给我看,很形象的,比说得还清楚。导演说,那就好,我们的祭祀仪式想聘你老给当顾问,怎么样?
阿婆摇头,顺着软梯爬回树上。
几个人站在下面,导演说,真是一个奇怪的老太太。刘站长说,可不是,这老太太懂得的多了,以前我来找她,遇上她高兴,会跟我说很多过去有趣的东西,那时她还能说话,我把她说的那些东西搜集整理,写了一篇论文,上面很重视,专门开了研讨会。可惜现在她住在树上,很少下来,几乎不和人交流,很多宝贵的东西怕要随着老人的不在而永远失去了。导演说,她为啥要住在树上,那么大的岁数,摔下来怎么办。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村长,村长喜贵说,阿婆就是一个怪物,村里给她找好了住处,跟她说了好多次,可她就是不下来,我也没办法。
2
阿婆跟只鸟似的住在树上。
阿婆是个孤老婆子。丈夫已经死去五十多年了,膝下无子女,曾收养过一个儿子,但养子结婚成家后,就搬到女家去住,后来又到了城里,跟阿婆就断了来往。那时,阿婆能飞能行,虽然心里很苦,但慢慢的就放下了,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终究是隔着一层的,终究是养不家的。从此,阿婆开始了一个人的孤苦生活。年轻时还能种点地,岁数大了,地就交给了别人,依靠一点地租过生活,日子过得很难。阿婆原来住在自家的两间小房子里,十多年前,房子年久失修,塌掉了,差点没把阿婆埋进去。阿婆侥幸从倒塌的房子废墟里钻出来,罔顾左右,发现自己已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孤老婆子了。阿婆没有钱,也没有人帮助她,她选择了村东那棵老银杏树作为栖身之地。那棵老银杏树该有几百年了,孤立的站在村头,俯瞰着猪笼河。树的根部是空的,里面大得能钻下两个人。阿婆就把家暂安置在树洞里,里面不能置床,阿婆就比着做了一个躺椅,这样总算有个栖身之所了。
住了一年,阿婆在树上有了新发现,银杏树虽然很大,但并不高,枝杈胳膊一样平行的伸出去,在顶部形成一个很大的平坦的开阔地。阿婆爬上去看,用脚丈量着开阔地的距离,阿婆开始有了造树屋的打算。阿婆想得很清楚,在地上造一间房,要砖、水泥、钢筋等,要很多钱,阿婆是没有的,但在树上造一个树屋就简单多了,只用在顶部铺上些木板,四周依托树杈用隔板做墙,上面苫些塑料板就行,花费不了多少的。阿婆去镇上找了人,又买了材料,阿婆的工程就开工了。
村里人不知道阿婆要干什么,就过来问,阿婆说,盖房子。问的人就看着银杏树,说,在这上面盖房子!阿婆肯定的点头。问话的人眼睛瞪得更大了,说,在这上面盖房子,你是不是疯了。阿婆不说话。村里人都知道了阿婆在银杏树上造房子的事,都过来看热闹。村长喜贵也过来了,围着银杏树转了几圈,只是叹口气。村长觉得自己是有愧的,阿婆孤单一个人,村里也没帮着什么,最主要的是,这几年阿婆申报五保户,但还没出村子就被否掉了,主要是村里申报五保户的太多,无论真的假的,每家都比阿婆的势力强,最终只能把阿婆筛下来。村长也觉得有愧,但觉得自己是村长,还是该说点什么,就对阿婆说,这银杏树是国家保护树种呢,听说县里要来挂牌子的。阿婆不看也不说话,村长喜贵无趣的走了。
半个月后,阿婆的树屋建成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鸟巢。鸟巢有十多个平米,树干从中间穿过,把小屋分成了两半。屋子里放了一张小床,一张小木桌,两个小板凳,清爽爽的,真像一个家了。门开在南边,出门还有很大一个空间,也是用木板铺好的,阿婆把那把躺椅放在那里,四脚用铁丝固定了。再往前,就是一个软梯,这样,阿婆就可以轻松上下了。
村里人对阿婆的树屋感到很吃惊,没想到,在一棵树上还可以建造一个这样漂亮的建筑,人们纷纷过来参观,参观时摇摇这,晃晃那,看来房子足够的结实,八级大风也抗得过去。
在阿婆七十五岁这一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了,这个家花去阿婆全部的积蓄,可阿婆很满意。阿婆躺在躺椅上,头顶着浓密的枝叶,透射进来的阳光闪着金子般的光。凉爽的风从猪笼河上吹过来,清爽宜人,阿婆慢慢闭上眼睛,雪白的头发被风吹拂着,随着树叶一起摇曳。
3
阿婆以算命为生。这个老婆子在村人眼里充满了神秘。她住的小树屋村里人从没有人上去过,阿婆也很少下来。有人说她会鸟语,不然每天会有那么多的鸟聚集在她身边。还有的人说她用蛇给人算命,那条蛇就住在树洞的深处,每天定时出来,阿婆让蛇给客人占卜,算得就特别准。说话的人叫麻花,麻花是村上一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整天跟在村长喜贵后面,跟个狗腿子似的。麻花赌咒发誓说他说的都是真的,他那天和几个孩子爬到树上,亲眼看见那条蛇和阿婆偎依在一起,足有小孩的胳膊一样粗,白色的,那情景太神秘,也太恐怖了。
但麻花的话被村民们嗤之以鼻,因为自阿婆的树屋建成后,还没有一个村里人上去过。阿婆养了一只大公鸡,有狼狗那么大,任何近前的人都会遭到它的攻击,比狼狗都要厉害。麻花被村民们揭破谎言,急忙改口说,蛇是没有看到,但看见阿婆坐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又站起来,兜着圈子,随着她的念词,那些鸟儿,松鼠,蛇,还有蛤蟆都过来了,它们整齐的站成一排,随着阿婆的手势做着不同的动作,阿婆一定是会巫术,给那些鸟啊啥的下过盅的。这一次,麻花的话得到部分村民的赞同,有的村民也说,曾看见阿婆指挥一群小鸟攻击一只狐狸,因为那只狐狸正试图吃掉一只断了翅膀的小鸟。还有的人说,他曾在一天早上看见阿婆坐在树上念咒语,随着她的咒语,那只红顶大公鸡在树上翩翩起舞。
但不管怎么说,阿婆的生意竟是出奇的好,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很多还是开着车从几百里之外来的,他们获准在阿婆的树洞里待一个小时,甚至更长的时间,最后带着阿婆的祝福高兴的去了。
村里人很羡慕阿婆的生意,麻花甚至替村长喜贵算了一笔账,一天按十个人算,一个人收费三十块钱,一天下来就是三百元,一个月下来是多少,一年下来又是多少。村长喜贵睁大了眼睛,麻花继续说,阿婆应该给村里做点奉献的,她住的那树是村上的,还有那吃的喝的都是村上提供的。还有,这算命打卦是迷信行为,风险也是村上承担的。喜贵说,有道理。
这一天,喜贵和麻花来到树下,用棍子驱开大公鸡,喊阿婆说话。喜贵说,阿婆,你就不要再给人算命了,那是迷信,政府是反对的。阿婆看着喜贵,张开漏风的嘴巴,艰难的说,政府是谁,是你吗?喜贵说,我说的是大政府,像县委、县政府那样的,不过,我这也算是一级政府,我也是反对的,坏咱芳村的名声,咱这都快成旅游胜地了,再弄这些不好。阿婆不说话,看着喜贵。喜贵觉得没话说了,就有些蛮横,说,我是村长,以后这装神弄鬼的事就不要做了,再弄我就要收费了。
喜贵可不是说着玩的,这天,他果然拿着账本来了,麻花跟在后面。喜贵站在下面大声说,阿婆,你这算命也是商业活动,也该收费呢。阿婆看着喜贵。喜贵说,你看,你这算命收人家钱,收了人家钱就算是交易,交易就要接受管理,接受管理就是要交费,交了费才算是合法交易,才能受到保护,听明白了吗!阿婆歪斜的嘴里嘣出一句话,阿婆说,明白你娘个脚。喜贵也不恼,说,真是该交费呢,费交了,我就可以保证你安全经营,如果你不交,到时候人们骚扰你,我可就不管了。其实呢,也不多,每天的营业额按三百元钱算,一个月就交两天的营业额。阿婆把一盆水从树上泼下来,随着那盆水下来的,还有那只大公鸡,以及数百只鸟蜂群一样冲下来,围着喜贵和麻花啄个不停。喜贵双手挥舞着,账本也顾不得要,仓皇逃回去了。后来,村里人也觉得喜贵太不象话,一个孤老婆子,没吃没喝的,你村长不帮着就是了,有点利益就想沾,还算个人吗,这话传到喜贵老子耳朵里,把喜贵好一顿骂,收费的事总算放下了。
但让喜贵放不下的是阿婆的树屋。从阿婆建成树屋的那一天,喜贵就后悔了,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想着去建一个树屋呢。喜贵是个很有商业细胞的人,他已经看出,芳村紧靠猪笼河,北靠雁鸣山,尤其是在猪笼河上每年举行的龙舟大赛,芳村以后会成为旅游中心的,那时侯,芳村的一棵草都会值大价钱的,更何况那么大的一棵树,还有那上面的那个树屋,自身就是一个风景了。喜贵的担心很快就变成现实,有一年,一个来这里游玩的游客,在阿婆的树屋上坐了坐,然后问阿婆,我出十万元买你这个树屋,怎么样?阿婆看着面前喝茶的陌生人,摇摇头。陌生人说,那我再加五万。阿婆还是摇头。陌生人站起来,四下里走,四下里看,然后说,我出二十万,再给你在附近盖一套房子,怎么样?这次阿婆抬起了眼皮,说,等我死了再说吧。
这件事,让村里人吃惊不小,阿婆的树屋前再次热闹起来,他们看来看去,实在看不出来,这座小房子,咋就能值二十万,就是宫殿,也值不了这个价。村里人看不出来,可村长喜贵看得出来。喜贵去找阿婆,说,阿婆,你岁数大了,再这么登高上低的伤着自己咋办?
阿婆躺在椅子上。这些天阿婆感到很累,前些天,下了一场大雨,还刮大风,把树屋很多地方损坏了,阿婆没找人,自己把损坏的地方补起来。忙碌,加上雨淋受了风寒,动一下仿佛都要很大的劲,看来自己真的老了。阿婆抬头看头顶浓密的枝叶,伸手拉了拉,把几片树叶盖在脸上。
喜贵又大声重复了几遍。
阿婆看着喜贵,没有吭声,她颤巍巍站起来,开始忙自己的事,她在给小鸟筑巢,春天来了,很多小鸟都飞回来,可它们连个家都没有,阿婆就想着给它们筑些窝,阿婆知道没有住处的艰难。
喜贵在树下转了几个圈子,说,真的,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这从树上掉下来可咋办,村委研究了,先给你找个地方住着,以后由村里出钱给你修座房子!
这次,阿婆回过头,她青蛙一样伸了伸舌头,把一个小飞虫卷到嘴里,嘴巴轻轻蠕动着,浑浊的目光看着喜贵。
喜贵有些烦躁,在地上踱着步子,用有些发狠的声音说,你老得搬下来住,你可能不知道,这银杏树已列为国家保护树种,马上县里就来人挂牌子,到时就要强制执行了。
阿婆说话了,阿婆漏风的嘴巴里,清晰的传过来几个简单的音符,除非是我死了!
喜贵在树上狠狠踹了几脚,走了。
4
曹导演又来了。
这次,他被邀请上了阿婆的树屋。屋子里一张小方桌,两个小椅子,一股清新的味道迎面袭来。门楣上,几枝树叶耷拉在上面,风吹过时,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音响。窗户开着,外面就是嫩绿的枝叶,一枚树枝不甘寂寞的把头伸进窗户,轻轻颤动着身子。几只小鸟就站在枝头,一只松鼠倏忽从窗前闪过,消失在浓密的枝叶中。曹导演看得入神,说,阿婆住在这里,都成一个神仙了!
阿婆回头笑,嘴巴深深陷进去,就像地陷了一样。
导演走出来,往后看,树阴浓密,只能看出不远的地方。
刘站长说,这后面也是银杏树,可已经没有多少棵了。我记事起,这里满山遍野的都是银杏树,一直延伸到猪聋河滩,好大的林子,可现在都剩不下啥了。
导演说,好歹还留下这棵最老的树。
刘站长摇头,这才不是最大最老的,最大的五八年都砍了烧了,据说都有两千年了,那时像这样大的树多着呢,遮天避日的,下个小雨地皮都湿不了。
导演又四下里看了看,才坐下来说自己的正事,就是邀请阿婆做祭祀仪式的总顾问。
刘站长说,我跟导演商量过了,知道阿婆平时很少下树,就想了一个办法,咱们的节目排练就在下面的河滩上,一眼就可以看到的,我们给阿婆带来一个望远镜,你就通过望远镜看我们的排练,不对的,就用画画出来,我们纠正,你老也不希望那些好东西失传吧!说着,刘站长拿过来一个望远镜,递给了阿婆。
阿婆拿着望远镜,举在眼前看,小孩一样,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刘站长教阿婆如何使用望远镜,阿婆看了一阵,指着前面,用乌拉的声音说,看见了,看见了。
导演说,那这个东西就给你了。
阿婆指着望远镜乌拉乌拉的叫着,口吃不清的说着什么。
刘站长说,你只要把你记忆里的东西画出来就行,以前祭祀是咋搞的,要那些程序,要祭拜谁等,给我们做个提示,我们也在遍查资料,再做些补充。
阿婆进到屋里,好一阵子才出来。
出来的阿婆手里拿着一张纸,导演拿过纸来看,画面构图很清晰,意思表述很明白:一大片空地,燃起的巨大的篝火,一堆一堆的,四周的人也拿着火把,整个场地上的火把像星星一样闪烁,篝火边的席上摆满了鲜花和切成大块的牛羊肉。主巫坐在席位的中央,女子们装扮的女巫站在篝火的旁边,做舞蹈状。
导演点头,不住的搓着双手,就是这样的。能不能再画一副?
阿婆点头,导演和刘站长看着阿婆画画。
画面上,一群女巫或站或坐,女巫们的衣服都是黑色的麻布长袍,长长的领子遮住了脸,她们头上插满了野兽的羽毛,脸上用锅灰抹了,后探下腰,以手扶地,看上去既野蛮又风情万钟。
导演激动的说,就是这样的,《淮南子、修务训》上说,“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绕摩地,扶于婀娜,动容转曲,便娟拟神,神若秋风被药,发若结旌,驰骋若惊。”里面的“绕身若环”当是向后下腰,手摩于地,和阿婆画上的一样,我们就按照阿婆的构图进行设计排练。
刘站长说,那我们先走了,阿婆再回忆回忆其它的东西,明天我们再来。
阿婆有些累,闭了会眼,睁开,却看见喜贵和两个人站在树下面。
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人说,你是阿婆吗。阿婆看着来人,点点头。中年人说,我们是文管所的,你知道文管所吗,就是对历史文物或是有历史价值的实物进行保护的单位,咱村的这棵银杏树已经被县列为保护树木,按照要求,你要搬下来的。另一个人附和着说,是啊,只有搬下来,才更利于树木的保护,这棵树少说也有八百年了吧。
这时,跟在后面的村长喜贵走到前面,说,以前我跟你说过的,人家说来就来了。不过,搬下来也好,你老岁数大了,老住这地方也不是个事,村里给你重新找了房子,你先去住下,以后,再给你老盖座新房子。
阿婆不说话,盯着另一个年轻人,塌陷的嘴巴里突然嘣出几个清晰的字,我认得你。年轻人愣了愣,说,你咋会认得我呢,我又没来过。阿婆用乌拉乌拉的声音说,我记着你,上个月你让我给你算命求财,你还欠我二十块钱呢。年轻人捂着脸说,咋可能呢,你这个老太婆,年老昏花,一定是认错人了。阿婆说,你不承认,那天麻花也在场,去找他来认认,你肯定不是政府的人。
喜贵说话了,喜贵看着那个年轻人,说,你们不是文管所的人?年轻人不说话。喜贵说,竟敢冒充国家工作人员来招摇撞骗,今天你可栽到我手里里,说着举起双手就打,两个人就在前面跑,一会就跑出阿婆的视线。
5
阿婆的手里多了一个望远镜。
阿婆的兴趣全部转到这个奇异的东西上面,她按照刘站长的指点,把望远镜放在眼前,多么清晰的一个世界啊,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她都看到了,阿婆的眼睛里浸出了泪,她把望远镜拿起来,又放下,最终把望远镜放在眼前,以前看不到的东西现在都看清楚了,像那只丢失了半个多月的灰椋鸟,原来是飞到对面的树林里,和另一只灰椋鸟待在一起。还有那些年轻人,待在树林里,紧紧搂抱着。阿婆就笑了,拿下望远镜,揉了揉满是眵目糊的眼睛,重新把望远镜放在眼前,她还看到了村长,不对,现在应该是芳村旅游开发有限公司的经理,正在路边的小卖部里,和几个人说着什么,手还不时往这边指指戳戳,不定是又想出什么歪点子呢。
阿婆也往猪笼河滩上看,就看到很多年轻的姑娘在排练舞蹈,曹导演就在边上站着,指导姑娘们怎么跳。可那是女巫们的舞蹈么,阿婆摇头,她们太年轻了,这个世界太年轻了,年轻得把很多过去的东西都遗忘了。阿婆就想起过去,过去的热闹,过去的庄严,过去的神秘,还有过去的年轻,过去的苦难但充满希望和火热的生活,阿婆的眼窝有些热。
曹导演再次来的时候,阿婆拿出几张纸,每张纸上都是简单的构图,第一张画中的巫师高居于群巫之上,头戴花状五齿高冠,衣襟前后饰异形龙纹,双手前伸围抱。第二张画是巫师的容貌和服装。阿婆画下的女巫广额,皓目,细眉,重髻,宽袖,纤腰,曳地长衣。主巫的服式左衽长袍,冠式为花状齿形高冠;祭祀巫师为对襟长袍、平顶冠,手握鸟头仪杖;一般的巫师是右衽长袖短衣,发式为椎结、辫发,手持鼓、镲、刀、剑等法器。第三张画是舞蹈造型。女巫徒手长袖而舞,长袖横向甩过头部,在头顶规划成一个弧形。另一臂反方向从体前甩过髀间。两袖形成一个弧度很大的“S”,身躯也同时形成一个弧度较小的“S”,两个“S”套在一起,形成一个极其优美的造型。
导演兴奋的搓着手,的确是这样的,祭祀主要表现女巫的妩媚和俏丽,展现出女性柔美的一面。女巫眼中传出来的精神时而迷幻、神秘,时而俏丽、顽皮,不仅体现了女巫歇斯底里的疯狂气韵,还刻画出了女子身上固有的优美与婀娜,将无拘无束和不懈怠的精神,消融在日月、风云、雷电、山川、神鬼、龙凤的意象群中,完整表现了女巫“亦神亦鬼”的风貌。阿婆真是仙人在世,是我们的国宝啊!
阿婆又在纸上纠正了姑娘们的动作。导演显然是个天赋很高的人,看了阿婆的构图设计,就自己做了几个动作,阿婆高兴的笑了。
导演再次来的时候,带来了几个女子。几个女子唧唧喳喳的叫着,就像树上的小鸟,虽然她们已经知道阿婆住在树上,可看见树枝间露出的那张枯皱的脸,仍止不住吓了一跳,一时间安静下来。
导演把自己的想法给阿婆说了,就是想让阿婆直接指导她们,由她们回去领舞,或者时间允许的话,由她们再培训其他的女子。
阿婆虽然不高兴,但姑娘们的快乐很快把阿婆的不快消融了,多么年轻啊,多么漂亮啊,多么热情啊。阿婆想着,枯皱的脸上难得的显出几丝笑容。
每天,天刚亮,姑娘们就来了,她们踏着露水在树下空场上翩翩起舞。鸟儿们也起来了,它们唧唧喳喳的叫着,整齐的排成一排,身体和脑袋随着姑娘们的舞姿左右摆动。那只骄傲的大公鸡也和姑娘们成了朋友,它以一个保护者的身份,围着姑娘们打转转,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间或引吭高歌一曲,显示自己的存在。
阿婆的银杏树下,再次成为全村人的焦点,人们唏嘘着,这么多年了,都不知道,阿婆原来还会这些。有些岁数的老人就说,你们知道什么,阿婆这一生,够你们活几辈子,从小就是咱猪笼河边数一数二的美女,每年的祭祀仪式都少不了她。年轻时上过国立中学,差一点就留了洋的。曾去过革命圣地,后来却恋上一个国民党军官,后来军官战死,成了寡妇。解放后,阿婆吃了很多苦,可阿婆活下来了。和阿婆一辈子比,你们这算个啥!说话的人立马闭了嘴。
姑娘们被获准登上阿婆的树屋,姑娘们啧啧惊叹着,她们猴子一样从这个树枝爬上另一个树枝,在稠密的树叶间钻来钻去。鸟儿就站在她们身边,也不飞。伸手过去,鸟儿就跳在她们的手上,肩上,甚至头上,去啄她们的头发。姑娘惊慌的嬉笑着,嘴上说着求饶的话,鸟儿似乎听懂了,从她们的头上飞开了。
这天,银杏树下来了几个人,导演和在场的人急忙起身打招呼。一个面目和善的人摆手示意大家看节目。演练结束后,才走到阿婆身边说,你这就是他们说的那位阿婆吧。曹导演忙过来介绍,面目和善的人原来是市委宣传部的部长。部长握着阿婆的手说,导演把你们演练的录象都给我看了,真的不错,我以前是研究古文化的,但我也没有老人家了解的这样清,真是我们的宝贝疙瘩呢。这些都是我们古老的传统文化,以前我们不在意,很多传统文化都遗失了,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现在就要把这个抓起来,这次你们选择的切入点很好,既能把传统的祭祀文化捡起来,还能跟现代旅游经济结合起来,打造新的亮点,很不错,如果做得好,我们还可以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记得,1995年,南韩的祭礼乐舞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文化遗产”,那其实就是我们的祭祀舞蹈,传到他们那里,人家经过传承、改造,就成他们自己的,而且又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个深刻教训。如果这次你们能成功,能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你们的贡献就大了。尤其是老阿婆,是我们的历史文化传人,是历史文化的活字典,一定要好好保护。
部长说到这儿,突然转了话题,说,我听说阿婆一直住在树上,是不是就住在这个上面?边上跟着的一个县领导就问镇领导,镇领导就问站在后边的喜贵。喜贵急忙跑到前面,说,老阿婆是个怪人,喜欢住在树上。部长说,什么怪人,这样一个国宝级的人是一个怪人,这个问题要立即解决,老人家是无价之宝,一定要保护好。再说,这银杏树也是保护文物,人住在上面也不利于保护,这个问题要抓紧时间解决。领导们忙说,我们这就解决,一定按部长说的办。
6
阿婆的腰伤了。阿婆是在拉调皮的牛蛋时把腰给扭伤的。
那天,牛蛋偷偷上到树上打雀子,掏鸟窝。牛蛋的行经招致众多雀子的报复,它们轮番向牛蛋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牛蛋有些惊慌失措,一脚踏空,身子从高高的树杈上掉下来。恰好阿婆听到响动,从屋子里出来,看见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就伸手抓住了。可下坠的力量太大,差一点把阿婆也带下去。阿婆抓住树干,身子总算稳住,可阿婆的腰却扭伤了,半天起不来身。
阿婆不能动,吃饭也成了问题。这个事还是曹导演来发现的,就找了一个人,每天给阿婆送吃的。后来村长喜贵也知道了,带着几个人来看阿婆,老远就喊,阿婆,看来你真的要下来了,你看,你不下来吃的喝的都成问题了,是不是?
阿婆躺在门前的椅子上,听风吹过枝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还有鸟儿不知疲倦的叫声。听到喜贵的叫声,阿婆稍稍探了探身子,可一阵钻心的疼,身子骨真的太老了,稍微动一下就能听见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出那些骨头一块块往下掉落的声音,就像那些糊在墙上的泥巴,长时间风雨的侵蚀,一块一块的从墙上剥落下来。
喜贵获准登上阿婆的屋子,抬头看见那只大红公鸡就站在头顶不远的地方,翅膀已经打开,正用有些敌意的目光看着,如果它这时冲过来,自己的两眼恐怕都保不住。喜贵挥着手,大声说,走开,走开。公鸡没有动,阿婆回头看一眼,嘴里乌拉了几声,公鸡才踱到一边了。
树枝摇摇晃晃的,让喜贵有些害怕。喜贵小心着参观了阿婆的屋子,又站在树上摇了摇,说,阿婆,你一个人整天住在这地方,也不害怕,你真把自己当成一只鸟了。
阿婆的嘴角咧了下,喜贵接着说,那不行,让你老住这样的地方,这是村里失职,领导都说你跟这老树一样,是国宝呢,咋能跟个鸟儿似的住到树上呢,咱今儿就下去,住处我都给你找好了,以后专门给你造一所大房子。
阿婆的嘴角又咧了下,可这次她说出了话,阿婆说,我不搬。
喜贵说,那不行,你看你现在动都不能动了,一直待在树上咋办,也没个人照顾,吃鸟喝露水,你老这么大岁数了,老待在树上我们大家也不放心,村里人都惦记着你呢。喜贵说着看了一眼下面站着的牛铁成,就是牛蛋的爷,牛铁成擤了把鼻涕,说,村长说的对呢,阿婆就下来吧,我让牛蛋每天给你送饭去。
阿婆还是固执的摇头。
喜贵跺了几下树枝,惊飞了一树的鸟儿,引起大公鸡的怒目而视,喜贵大声说,阿婆,你可听到了,不是我喜贵要你搬,是领导要你搬,人家领导是好心,上次领导来说啥你也听到了,为这县上镇上领导都挨了批评,镇长把我叫去也是一顿的好骂,给我下了死任务,必须把国宝从树上请下来,说是政治任务呢。你老就体谅侄孙的难处,从树上下来吧。
阿婆连头都不想摇了。
喜贵在树上转圈子,可树上空间太小,一不小心,差点从树上掉下来,匆忙中抓住一根树枝,却看见一条蛇正探头盯着他看,这一惊非同小可,身子歪倒了,幸亏下面有一根粗大的树枝挡着,才没有掉下树去。
喜贵站起来,揉着腰,有些生气,看了看阿婆,又看了看身边的树屋,突然就发了狠,说,你不是不搬吗,我把这树屋给拆了,看你搬不搬,说着双手抓住上面的隔板,用劲往下拉,隔板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了。
喜贵的行为激起所有在场动物的愤怒,那只公鸡从树阴里扑过来,可这次喜贵已有了防备,他手里拿着一根折断的树枝,接连击败了公鸡的几次攻击。然后是那条蛇,也被喜贵扫到树下。喜贵跺着脚说,你们这些死东西,还有谁来,看我不把你们一个个拔毛摘脏丢锅煮了。话音刚落,就听见公鸡鸣叫一声,喜贵就感觉面前黑下下的一片涌过来,还有无数个尖尖的脑袋从树枝间探出头,几乎就要碰住自己的额头,喜贵妈呀一声叫,身子从树上落下来,砸起一片尘土。
曹导演他们过来时,喜贵已经被人抬走了。
7
阿婆躺在椅子上,给曹导演画了几幅画,第一张画里是一棵树,正接受巫师们的膜拜。神树坐落在二层台阶上,主杆两边各三层、6个枝条,枝上左右4只立鸟栖息,枝端共有7颗似桃状华果勾垂,树杆旁有双龙援树而下。树下为圆环形底盘,用三叉支架交汇成为一个山形树座,座上绘满云气纹。一根粗壮的主干,直立通顶,顶端一花蒂状座,上面立有一大鸟。树枝均弯曲下垂,错落有序,似在随风飘摆,树干侧面有一条飞龙攀援而下。龙为方首,前昂,身似旋扭的长绳,虬曲盘旋。树座旁十个有高有低站拜的人像,面向树干,神情虔诚而庄重。曹导演说,我看懂了,这是祭祀中的一个程序,先要膜拜神树,这个我从书上看过,在古埃及、古西亚、古爱琴海、古印度文明中,黄金神树并不鲜见。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乌尔王陵出土过黄金神树,上有带翅的山羊。安那托比亚也出土有公元前22世纪的神树,上面也有各种人物和动物雕像。
阿婆点头。
第二张画里是一个分为五层的神坛矗立在三层素面的梯形基座高台上:底部是一头神兽;第二层为平台,上站立3人,2人手握鸟头权杖,剩下一人呈双手抚胸状;第三层为平台上有呈花蕾状物,两旁各一个人头;第四层是一方型容器,两旁各一人头,方框正中搁置纵目人头;第五层站立双鸟,顶端系一太阳轮。方型容器中纵目人头似人非人,似兽非兽,角尺形的大耳高耸,长长的眼球向外凸出,其面容狰狞、怪诞。曹导演看着画中人物,说,这可能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华阳国志·蜀志》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的记载。这是古人祭祀的场景,可以想象,兀立在猪笼河滩的祭祀高台,是古国神权无比强大的表征,它以无法抗拒的物质形式的力量来威慑万民的心灵,从而达到巩固神权统治的目的。神奇的纵目人面像,既有人的特点,又有神与鬼的夸张,显示出了浓郁的图腾、神灵意味,象征的可能是古人的崇拜偶像。
第三张画是猪笼河边巨大的空场上,燃起巨大的篝火,一堆一堆的。篝火边的席上摆满了刚从地里采下来的芳香四溢的鲜花和切成大块的熟牛羊肉,它们被用蕙草包着。主巫坐在席位的中央,女子们装扮的女巫围坐在篝火的旁边,五人围坐成一圈祈神,女巫们的脸在明灭的火光中闪现。舞蹈伴随着渐渐响起的音乐开始,女巫的头随着音乐的节奏晃动,头上的绫子也随着头舞动起来,伸展上臂。四周的人也拿着火把,整个场地上的火把像星星一样闪烁。
曹导演欣喜不已,说,整个祭祀的程序和场景我心里已经成型了,是不是这样的,祭祀就设在猪笼河的码头广场上,码头上燃满了篝火,成群的巫师集合在一起,广场的中央,一棵巨大的神树傲然耸立着,巫师们先是膜拜伸树。然后祭拜神坛,一个似人非人的巫师打扮的神端坐在金碧辉煌的神坛上,接受所有人的膜拜。接下来是众巫载歌载舞,祭乐演奏、乐舞表演,女巫们身穿黑衣,戴着插满野鸡翎的帽子,脸用黑泥涂了,她们跳起祭奠的舞蹈,显得野性而又充满美感,祭祀乐舞将仪式推向高潮。可是这样?
阿婆点头。曹导演抓住阿婆的手,说,多亏了你啊,不然,这场祭祀仪式还真不知道怎么搞呢,我们这几天就抓紧搭设舞台,组织演练,到时候阿婆一定要去看的。
阿婆说话了,阿婆说,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就一定会去看的。
8
和阿婆相依为命的大公鸡死了。
早上,人们看见阿婆颤巍巍从树上下来,手里提着那只公鸡,村人们就围过去看,竟然就是阿婆相依为命的那只公鸡,可已经死了。人们就看着阿婆,阿婆枯皱的脸上看不出伤心,她提着公鸡,蹒跚着向树后走去。
阿婆的公鸡究竟是咋死的,村子里流传着几个版本,一种说法是公鸡吃了有毒的食物,药死了。第二种说法是被人毒死了,村里人都讨厌那只公鸡,村里的很多孩子去树上掏鸟窝,都受过公鸡的攻击和惊吓,很多人早就在说,应该打死那只公鸡,免得祸害娃儿。还有一种说法比较离奇,说是有人潜进阿婆的树屋里,在和公鸡的搏斗中,把公鸡给杀死了。传出这种说法的是麻花,麻花说,昨天晚上他起来小解,听见阿婆的树屋里传来奇怪的声响,他还没走到近前,就看见一个身影从树上掉下来,跌跌撞撞往村外跑了,看样子是受了伤。麻花说得有鼻子有眼,可信度比较高。但问题是,贼人为啥要进阿婆的树屋呢!
喜贵知道了这事,代表村里去看阿婆,阿婆看上去没事,但阿婆好像很迷茫,茫然站在树枝上,摇摇晃晃的,就像是风中的一片树叶。围观的人都叫起来,更多的人捂住了嘴巴,在他们的想象中,阿婆已像树叶被风吹落在地上,艰难的扭曲着身子,最后一动不动。但结果似乎令大家有些失望,阿婆站在树枝上,就像钉在上面一样。风吹起的不是她的身躯,而是她凌乱的头发,还有如挂在撑衣杆上的衣服。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喜贵说话了,喜贵说,阿婆快点下来,掉下来就没命了。阿婆往下面看了看,但目光虚无,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她继续往前走,过细的枝条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大家惊恐的闭上眼睛。
阿婆往前走了两步,在一个小鸟前停下来。那只小鸟发出凄厉的叫声,看样子是受伤了。阿婆伸出手,把小鸟捧在手里,小鸟也不飞,只是静静的看着她。阿婆从怀里掏出一点什么东西,在嘴里嚼了嚼,然后喂小鸟,小鸟不吃,阿婆就把小鸟的嘴巴掰开,把食物塞进去。等她觉得喂得差不多的时候,才把小鸟放下来,小鸟现在有了些力量,扑闪扑闪翅膀,飞到她的肩头。阿婆手里还有些食物,她看了看四周,早有一些鸟蹲在枝头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阿婆把食物撒出去,鸟儿争相去抢,半个天空被漫天飞舞的鸟儿覆盖了,银杏树变成一个旋转的圆球,遮天避日的,人们无端的感到心悸,有种末日来临的感觉。
阿婆跟头识透的老马似的从树枝上回到树中央,在板凳上坐下来。那只生病的鸟儿还站在她的肩上,眼睛微闭着,摇摇晃晃的,几次差点从阿婆的肩上掉下来,但阿婆总在关键时刻伸出手,把快要坠落的小鸟接住,重新放到肩膀上。
腰稍好一点,阿婆决定下去一趟。她有种感觉,如果现在不去看看,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她去了村里,又去了镇上,最后去的猪笼河滩,看那些搭筑起来的祭台,那个树起来的神树,还有姑娘们飘渺的舞姿,和姑娘们的嬉闹声。阿婆看得很高兴,就像丢失的东西被找回来一样,多好的姑娘啊,多好的日子啊。阿婆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比她们还野,比她们还疯,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有一个新想法,看任何东西都是新的,都是充满朝气的,年轻真好啊!阿婆在土坎上坐了一个下午。她没有去见导演,还有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姑娘们。她很感谢导演,让她把自己积存的东西在进棺材前拿出来了。这就对了,这些年里,她老是觉得猪笼河边少了什么东西,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缺少的东西是什么,不过,现在已经好了,都有了。阿婆闭上眼睛,阳光轻轻抚摩她衰老的面颊,阿婆觉得自己困了,真想好好睡一觉了。
阿婆回到树屋前,却发现进不去了,环着银杏树垒起一道厚厚的砖墙,把树圈了起来。阿婆看着砖墙,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鸟儿上下翻飞,愤怒的尖叫着,用它们小小的身子去撞那堵墙,羽毛和身子在空中翻飞,坠落。阿婆捡起一个受伤的翠鸟,浑浊的眼里落下了泪。几个站在墙后偷看的人,悄悄走掉了。
阿婆坐了一会,开始扒砖墙,对于阿婆来说,墙砌得过于牢固,阿婆费了很长时间,才扒出一个小口。阿婆扶着墙歇了一会,继续她的工作,还好,没有人来阻止她。那些小鸟也来帮她的忙,它们衔走墙上的泥巴,用翅膀给阿婆扇风。阿婆终于扒出一个勉强可以进入的小洞。
阿婆进去之前,往身后的村里看,看见喜贵正站在路边抽烟。喜贵的脸笼罩在烟雾里,模糊得只剩下影子。在喜贵的旁边,阿婆又看到几个年轻人,他们正向这边看,遇上阿婆的目光,急忙低下头,装作忙自己的事去了。
喜贵和阿婆开始一场非常严肃的谈判。喜贵的身后还跟着村里的人。
喜贵说,阿婆你真的要搬下来了。
阿婆窝了几下嘴巴,说,再有一个月的时间,你不催我我就搬走了。
喜贵说,为什么是一个月?
阿婆说,再有一个月我就要走了。
再有一个月你上哪去?喜贵疑惑地说。
阿婆指了指地下。
喜贵撇了撇嘴,说,你咋知道你还能活一个月?
阿婆脸上的皱纹堆积起来,露出天真的笑容,阿婆说,我算出来的。
喜贵说,我在跟你说正经话,你不要瞎扯,我看你还能活一百年呢。
阿婆说,我说的就是正经话,这些天我一直做梦,梦见那些人来跟我说话,让我跟他们走,我就知道,我的时间不会长了。
喜贵看看自己,又看看后面的人,又有些烦躁了,说,我不再跟你瞎叨叨,让你搬下来不单是上面的意见,也是村里所有人的意见,不是我喜贵要你搬,是村里人要你搬,不信你问大家。
阿婆就看着跟在喜贵身后的那些村里人,那些人里,很多人阿婆都不认识了,尤其是那些小媳妇们,穿得花花绿绿的,每人都有麻雀一样尖利的眼睛。
还是麻花先说话了,麻花说,阿婆,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这树屋现在是宝屋呢,有很多人来旅游,就提出住你的树屋,一个晚上三百元钱,村里合计了,以树屋为中心新开辟一条旅游线路,收入的一半直接分给村里人,我算过了,一家一年就可以分大几千呢。
阿婆说,我不搬呢!
麻花转了个圈,说,村里研究了,就把你从树上弄下来。
阿婆的身子有些哆嗦,手四下里抓挠,仿佛在找东西,一个年轻人说,看,阿婆还想打人呢。另一个年轻人就说,阿婆,我给你样东西,说着把一样东西朝阿婆扔过去,阿婆没接住,东西击在阿婆的身上,阿婆身子歪了歪,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下面的人漠然的看着,有笑声从人群里传出来。
喜贵朝后面骂了几句,说,阿婆,这事跟你说过好多遍了,让你下来也是为你好,看你这么大岁数,跟只鸟似的住在上面算个啥事。人家大领导都说了,要好好照顾你的生活,说你是国宝呢,国宝咋能住在树上呢。再说了,这树还是咱村一个旅游资源呢,能给村里人带来很大收益呢,咱不能浪费资源,刚才麻花都跟你说过了的,村里人都觉得你应该搬下来,你老人家也该为村里人想想呢。
阿婆的嘴巴窝了窝,吐出几个字,我不搬!
喜贵说,阿婆你这样说我就没办法了,说着向后面挥了挥手,几个年轻人走过来,顺着软梯就往上爬。
阿婆突然张开嘴巴,凄厉的叫了一声,随着那叫声,栖居在树上的鸟儿,还有树林里的鸟儿,天空里所有的鸟儿,都飞过来了,仿佛一枚枚炮弹向人群射去,横飞的羽毛和鸟儿的尖叫声中,人们捂了脑袋,匆忙跑掉了。
9
五月十五是娱神节,皇历上说,这一天是吉日,宜祭祀。芳村的家家门前挂满了艾叶、榴花、蒜头、龙船花,用菖蒲做的小剑,插于门楣。猪笼河上,十几艘龙船正辟浪前行,一年一度的龙舟比赛正紧张进行。
这天早晨,村里人发现阿婆躺在树下,已经死了,她的身边积聚着成群的鸟儿,它们伏在阿婆的身上一动不动,怎么也赶不开。人们围过来看,又看那树屋,就看见软梯散架似的歪斜在一边。派出所的人也来了,照了相,初步断定为软梯断裂导致坠落致死。人们唏嘘一阵,年纪大些的人就想着阿婆的好来,对围在旁边嬉笑的年轻人呵斥,好笑吗,你知道不知道,不是阿婆,你恐怕就来不到这个世上,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象话了,连一点做人的道德都不讲了,这样下去可咋个得了!
人群很快就走散了,银杏树边又恢复了安静,风吹过来,吹着那个几乎散架的软梯,肠子一样摇摆着,摇摆的软梯的接榫处,一个新鲜的切口,突然被从树阴下透过来的阳光照亮了,就像一个鲜亮的伤口,泊泊的还在往外浸着血。成群的小鸟积聚在一起,看着那切口,凄厉的叫着。然后,所有的鸟儿从树顶飞起,排成一个鸟阵,围着银杏树转了三圈,向天空深处飞去!
(原载于《陕西文学》2018年第5期)
作者简介
罗尔豪,男,1969出生,河南淅川人。先后在《北京文学》《延河》《长江文艺》《山花》《山东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八十万字,作品被《作品小说选刊》多次转载。
责任编辑:刘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