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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部教育网连载之王向力小说:净土

日期:2019-01-11 09:33:27        来源:陕西文学    浏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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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是如来预鉴机宜,特开净土法门,俾一切若圣若凡,上中下根,同事修持,同于现生往生净土。

  01

  玉佛寺在南山之麓,省道未开通之前,这寺偏僻的外人几乎无从知道。只是这寺所处的位置十分的好:挹了终南山的秀险之气,玉水河从山谷一路奔泻而来,出谷折而西行一里许,被寺前高台的楞坎尖迎面劈开,一水便分作为二,及绕过破旧灰败的院墙和寺后苍苍的柏林后,二水又归而为一。这寺庙便像踞于岛国之上。高台两头尖中间椭圆,远望是一条巨型的鱼,拥了翠柏榆柳的寺院就如同青绿的鱼脊,因此玉佛寺又被当地人唤作鱼岛寺。

  玉佛寺里没有僧人,据说原来有过。寺前有座长了一颗瘦松的土岗,附近村里人说这是明代一位高僧的埋骨之处;解放前好像也有过十几个和尚,最后也都没了踪影。现在寺里住着县文管所的三个人,两男一女。男的年长者叫老吴,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小鼻子小眼,头发稀疏的没有了多少,偏偏长着一双厚嘴唇,常年那么撅着,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另一个名字叫林丰,是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身材高高瘦瘦,脸色始终是苍白的,尤其是手,白得几乎透明,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女的叫齐小云,三十四岁了,娴静而忧郁,留着齐耳的短发,屁股后常尾随着一个三岁大小胖墩墩的男孩。她离婚快一年了,心绪一直不佳。好在孩子已学会了淘气,不时做着怪模样,惹得她轻轻地笑。

  三个人平常谁都没有多余话,庙里终日安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的飒飒响和河流的声音。破庙里墙体斑驳,满墙的泥塑已经被蜘蛛网爬满,屋梁上也成了燕子和蝙蝠的窝巢。一到傍晚,燕子蝙蝠飞进掠出,黑压压成了缕缕的乱云。两进院落里花木生得茂盛,前院长着一棵老柳,枝条扶疏,雨后天晴,稍有风动,便洒下密密的水珠来。第二进院落里,除两边厢房边上各有一排榆树外,西南角还长了一株半人高的小树,叶子短而肥厚,斜逸的枝杆上又垂下条条细丝,丝端坠着蝴蝶状的果茎。到了秋天,细丝变成了金黄色,果茎红艳如枫,当地人就把这树唤作“金线吊蝴蝶”。从寺后院的小门出去,是一丛柏树林,柏树老杆横斜,虬枝盘曲。树下常年都是湿漉漉的,绿绿的苔藓顺着石头爬,一直洇到了后殿的墙壁上。

  三个人平时各自做饭吃,各自忙各自的事---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事要忙。见了面也只是微微点一下头。老吴是文管所的所长,掌着一把文管所办公室的红印章。印章原来是一直锁在抽屉里的,因为这东西一年到头派不了几回用场。这两年开始有寻古探幽的人偶尔来访,老吴就开始收起两元钱的门票来,为了方便期间,索性用一根绳子拴了印章的柄,系在裤腰带上。有人索要票据,他就从兜里拉出印来,凑到嘴上哈哈气,重重地盖在收款收据上。他做这个动作时情绪就异常亢奋,有种大权在握,舍我其谁的感觉。可这种感觉不常有,除了春秋两季几个零散游客偶尔来此外,平日里门前都阒寂无人,尤其到了冬天,连个鸟儿的影子都看不到。老吴就默默坐在大门口的一间矮屋里,或端着一把破旧的紫砂壶大口大口地啜饮他的劣质茶水,或撅着嘴叼着烟一口一口地吸着。如果不下雨雪,每天傍晚,瘦瘦的林丰照例会胳膊下夹着一根笛子走出门外,坐在棱坎上对着山水幽幽地吹起来。老吴不懂他吹的啥调子,但能感觉到里面含着淡淡的忧郁和哀愁,而这忧愁就如同山顶上的云,愈涌愈厚实起来,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坎上。

  老吴两年前还是县文化旅游局的人事科科长。在县上科长的级别仅是个股级,但人事科的含金量高,局里多数人都盯着这个位置。老吴在局里当了三十多年的普通干部,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一根铁棒都快磨成针了,偏偏每一次提升都没有他的好消息。为熬个科长当当,这么多年来,他算是忍了辱负了重了,真是不该受的气也受了,不该看得脸色也看了。单位的老老少少都不敢得罪,见人远远就绽出温和的笑脸。谁知道他越窝囊就越是被人瞧不起,又加上业务能力不强,领导交办的事不是延误就是办砸,同事们在背后议论,说他是属于那种干啥啥不成,吃啥啥不剩的角色。老吴听到了,假装没听到,但心里就窝了气,回到家里对着没人处就狠狠地骂,日你妈!等我掌了权,没你娃好果子吃!熬到四十八岁,连局里领导都同情他了。刚好局长也马上到了退二线的年龄,就想,现在用谁还不都一个样,于是上了一次局委会,老吴当上了人事科科长。

  任命那天老吴兴奋得心口怦怦直跳,他虽然努力要保持平静,但脸还是红扑扑的。晚上回家他专门在县门街买了一只烧鸡。一进门,老婆就骂他浪费,等他把原由说了,老婆嘴里虽说着这有啥了不起的,却忙着进厨房炒菜去了。晚饭时,老吴特意小酌了几杯,他平时不喝酒,一来家里经济不宽展,二来自己也确实沾不了那玩意儿。两三杯酒下肚,老吴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他对老婆说,我他妈的不感激谁!这位子早该是我的了!

  老吴走马上任,求他办事的人也就多起来。文化旅游局有十几个基层单位,分散在县上的角角落落,地方偏远的想调到县城附近,工人身份的想赶上机会转成干部。虽说大权在局长手里,但人事科还是可以运作几个人的,何况局长不是谁想找就能找得上的。这种变化有些太突然,老吴忽然有些迷失自我,有些过去想都不敢想的欲念也泛上心头。县仓颉庙有个管理员叫胡铁梅,离异成了单身,儿子自己带着,马上就要上初中,想着能调到县城附近,也好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就三番五次地来办公室找老吴。老吴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的。胡铁梅来的次数多了,老吴就多看了几眼,发现这少妇长的丰腴白皙,心就怦怦乱跳起来。一天胡铁梅又来了,刚交夏,天气闷腾腾的,胡铁梅穿着一件绿色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斜倚在门口,嘴唇上好像特意涂了一层殷红的口红。头顶上的电风扇呼噜噜地转着,老吴口渴得要命,也不敢多瞅胡铁梅,一边大口吞着茶水,一边在稿纸上重重地画着。

  胡铁梅说,吴科长辛苦得很耶!老吴没接话茬,眼睛亮亮地瞥了胡铁梅一下。胡铁梅大眼睛忽闪着,把身子欠到老吴的办公桌前,又说,科长的字漂亮得很呢!跟印上的一样。老吴身子哆嗦了一下,嘴撅得更长了,胡铁梅大了胆,踅到老吴身后。老吴已经乱了方寸,感觉两团软乎乎的东西压在肩上,心里如同炒豆般嘣嘣直响。胡铁梅说,看把你热的,拿出一方白手帕,轻轻给老吴擦擦额上的汗,口中呼出的气息软软地裹了老吴的耳朵。老吴不是神,实在忍不住了,返身就把胡铁梅摁倒在床上…… 老吴还没能有什么大的动作,自己裤裆就湿成一片。

  老吴真是想帮胡铁梅把事办了,但是新局长已经到了任。新局长对上一届局里安排的科长一个都瞧不上眼,对于人事问题,直接来了个一竿子插到底,连班子其他成员说了也不算数。老吴便只能作了传声筒和办事员,再想帮谁也无能为力了。可胡铁梅不依不饶,不停催逼着老吴想办法,老吴害了怕,见她就像老鼠见了猫,远远地躲着。胡铁梅就恼了,心想你老吴就白白占了我的便宜,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心一横就哭闹到局长跟前。她拿着那方替老吴擦过汗的白手帕,手帕上还残留着老吴的秽物!

  老吴这就倒了霉了!虽然并没有闹腾到要给纪律处分,但人事科的位置已经保不住了。刚好县上要成立文管所,因为局里已经没有办公场所,文管所就设在了玉佛寺。老吴也随即被贬到这里当了所长。世事真是变幻无常。老吴像是做了一场匆匆的梦,梦醒了,人到了玉佛寺。

  02

  林丰比老吴到玉佛寺早了四年,他大学毕业后先分到局里办公室工作,整天戴着他的黑边眼镜写材料,机关材料有几种写法,一种是完全套下来的,上级有啥文件,改了头换了面就行了;一种是平日多储存一些上一年的文件、总结或报刊摘要类的东西,用时稍加填充,旧瓶装上新酒,也就成了;一种当是独立思考的写作,这一类活计最累,也最费人心思。林丰不懂前两种写法,每有文件和领导讲话撰写任务安排下来,他都如临大敌,苦思冥想着爬格子。有时向上级汇报工作,涉及存在的问题,分析揭露的过分深刻,局长觉得这是自己拿手扇自己的脸呢,便压着不用。局长怜才,多次点拨他,然而三番五次,林丰仍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办公室内勤齐小云对他说:“照抄就行了,何苦这么累呢!”林丰说:“那样搞还不如不写呢。”局长听到了说,这娃拿不住稀稠嘛!便慢慢弃之不用。林丰不搞文字就失去了长处,又木讷少语,待人接物上礼路也多不通。自己逐渐也憋得难受,索性整日坐在办公室翻看一些历史书,时间长了,便有了不务正业的嫌疑。省道一修通,玉佛寺敞在路旁,局长说,林丰,你给咱先管好这个庙吧,毁了它,咱可成了千古罪人啦!林丰啥话都没说,收拾了要读的书和被褥,坐班车去了。他没有仔细考虑,他已经二十六岁了,这个年龄,放在农村都有孩子了。在县城时,别人给他介绍了几次对象,不是他嫌人家女娃儿粗俗实际,就是人家觉得他这性格在仕途上必没有多少出息,一次次便都泡了汤。现在到了玉佛寺,从县城繁华地跑到山野之中,除了还吃商品粮外,原有的好条件都丧失殆尽,婚姻这事也像本来马上追撵到最后一趟班车,现在却眼看着那车扬着尘土一路跑远了。

  他娘为他的婚事发了熬煎。娘心里埋怨儿子扔了县城跑到这深山野洼里,这条件看来只有娶个农村姑娘的份了,但心里又有不甘,想自己儿子咋说也是跳出“农门”,吃上皇粮的干部,娶农村媳妇过“一头沉”的生活干啥?想来想去,他娘头顶上就飘出一层霜,脸上也多出了几圈皱纹,人一下子也好像老了十几岁。

  林丰到玉佛寺前,局里已安排人从附近村里拉来电线,几间厢房里都装上了电灯,还雇人铲除了院子里的杂草。草长得疯张,几个民工索性把家里的牛羊也牵了来,一边割草,一边放牧。林丰进玉佛寺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把最后一抹桔黄色从屋脊上投射下来,院子里闪动着柔和瑰丽的光影,也散发着草叶的清香和牛羊粪的味道。

  他站在院子中间,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确从未到过这地方,但眼前的森森古柏,翘起的飞檐和凝重的墙体却分明似曾相识。他静静站了几分钟,沉浸在这种美妙的情绪中,精神竟有些恍惚了。

  古寺清幽,南边矗立着层层叠叠的山,河水响着琴音日夜奔流着。有时夜里落雨,林木飒飒,鼓荡如潮,寺外的玉水河也轰隆隆发出骇人的怒吼。林丰栖身在第二进院的北厢房里,屋内没有什么陈设,一张床一张桌和一把椅而已,床内侧顺墙排了他的一溜书。他住了下来,他是要守护这座寺庙了。

  住下一个礼拜,附近村里有五六个村民用架子车驮来一块青石碑。来人中有一老者,说他们在河里挖沙时挖出这块碑,看碑身上有密密麻麻的文字,估计是这庙里的古物,文物不该私藏,便运了来。林丰高兴地不迭声道谢,一帮人便连拉带推地把架子车送到二进院,又用粗绳缚了碑身,用杠子托了,移到北厢房的走廊上。

  大家正忙活着,院子里走进来一个女人。一个人对林丰说:“伙计,你媳妇找你来了”。林丰抬头一看,竟是局办公室的齐小云,正抿着嘴冲他笑呢。林丰脸一下子就红了,说:“你干啥来了?”齐小云说:“给你报到来了。”林丰惊讶地张大了嘴。见石碑已安顿好了,忙又招呼大家进屋里喝水。老者说不用了,领了一群人出庙门去了。林丰这才问齐小云:“你真的到这地方来了?”齐小云微微笑着说:“真的来了,咋?不欢迎?”用手轻轻把鬓上的短发拢到耳后。

  林丰嗫嚅道:“咋不欢迎,只是……只是你不该到这地方来。”

  齐小云没接话,四处走着看了一圈,对林丰说:“给我安排那个房子住呢?行李还在庙门口放着呢。”

  林丰忙说:“那你就住南厢房吧,我就去给你拾掇拾掇。”

  齐小云说:“不哩,我一个人住在南边害怕,就住在你隔壁吧。”

  林丰说:“也好,我先把你的行李搬进来.”

  齐小云住下来,两人一天到晚倒没有几句话要说,因了那块石碑,林丰忽然就有了新的工作,白天就在方圆数十里的村落里走动,几个月下来,竟然搜罗回五六通残碑。齐小云每天早上起来,拿着一把扫帚从前院扫到后殿,又把地上残留的乱草连根拔了,几处雨天积水的洼地用土填平踩实,榆、柳上的残枝也作了修剪。庙虽然还是破旧不堪,但已焕发出一种新生的气象。

  一天下午,齐小云在院子里喊林丰。林丰出来,见齐小云头上裹着毛巾,穿着一件旧碎花衣服,嘻嘻笑着说:“秀才,你帮我一块儿把大殿里泥像上的灰尘扫扫,我扫了几处,有的地方太高,够不着。”

  林丰吃了一惊,撒腿跑到后殿里,见殿内两侧站立的二十四诸天已被扫帚扫得干干净净,墙上两人高的地方蜘蛛网也被挑落下来。林丰直跺脚,冲着跟进来的齐小云吼了一嗓子:“谁叫你扫的!”

  齐小云愣了,呆立了半响,胀红了面皮,瞪了眼睛说:“咋了?干活还有错了!”

  林丰说:“不敢扫,这样扫会把泥塑身上的颜色带掉。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珍品啊!”

  “屁!一堆泥胚子,啥珍品?以为我爱扫呢!” 齐小云一把将头上的毛巾拽下来,提着扫帚,气呼呼地出了殿去。

  林丰顺着诸天挨个看过去,齐小云扫得非常仔细,只是轻掸轻拂,并没有一处损坏的痕迹,便松了口气说:“幸亏你还轻手轻脚的。”

  出到院子,见齐小云的房门紧闭着,林丰这才后悔自己刚才的急躁,走上去轻轻叩齐小云的门,门内没有声息。林丰说:“齐姐,你甭生气,刚才是我不好,不该给你发脾气。”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林丰不觉得慌乱起来,哀求道:“你真的不要再生气了,是我错了还不成,你把门开了。”

  依旧没有声息。

  林丰一急,伸手一把推去,门豁地开了,屋内空空的,并没有齐小云的影子。

  林丰自失地笑了,抬手擦掉额上沁出的汗珠。身后忽然有了声音,“进去嘛,站在门口干啥呢?”

  扭过身,齐小云正笑盈盈地站在院子当中,一双眸子亮亮地闪着。林丰鼻尖上又冒出汗来,说:“我……我……”

  “我啥呢?书 —— 呆—— 子!”齐小云咯咯笑了。

  林丰如释重负,再不说话,顺着走廊急急跑到前院去了。

  03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场秋风吹过,山上的树叶开始变色,如同堆满了紫色、黄色、红色的云团,颜色美得令人目眩。河水已经浅了下去,清亮亮地绕石而下,远望是一匹光洁柔顺的白绫。

  林丰早上起来,吃了两个鸡蛋,就骑着他的旧自行车赶往吕家庄去了。上周回家在汽车站候车室时,无意中听见有人说牛先生的神道碑在平整土地时挖了出来。他素慕这位清末民初的乡贤,激动地几夜没有睡好觉,这几日打听了吕家庄的详细地址,一大早就匆匆去了。

  傍晚回来,顺着国道拐上去玉佛寺的沙石路,一辆亮灯的摩托车迟迟疑疑地跟在身后。等到了庙门口,摩托车也停在了下来。林丰扭头看去,来人摘掉头盔,露出一张白白圆圆的脸,笑了笑问:“这就是玉佛寺吧?”

  林丰“噢”了一声,认出是齐小云的爱人小马。小马是省城一家刊物的编辑,林丰在局里上班时曾经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林丰忙应道:“找齐姐呢!人应该在吧。”撑了自行车,跑过去帮小马把摩托车推进院里。

  进了二进院,见齐小云的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林丰喊了声:“齐姐,你爱人来了。”

  门内应了一声,声音里透着惊讶和喜悦。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道光亮斜斜地扑到院内。齐小云披着湿漉漉的头发站在台阶上,柔声说:“你咋来了?”

  小马没有言语,从车上解下大挎包,随手扔给齐小云,齐小云慌乱地一接,头发甩开,几滴水珠就洒到林丰的脸上,他嗅出了一股清凉芬芳的洗发水的味道。

  小马跺了跺脚,掸掸身上的灰尘,冷冷地问:“咋想到跑这地方来?也不商量一下。”

  齐小云说:“有话进屋里说,咋唬啥呢!”

  林丰自己下了半把挂面,给锅里撇了几根青菜,简单地吃了晚饭,合衣躺下了。山谷里的风开始鼓荡起来,后来愈来愈响,竟带起了哨音。黑森森的榆树影子在窗棂上晃动,大殿的一角滑下一页瓦,“啪”的一声落地碎了。林丰实在是累了,倒下头不久就起了鼾声。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听见隔壁传来吵嚷声,一激灵就醒了。听见小马的声音,“咱是想着法子往城里办关系呢,你倒好,主动要到这鬼地方来!你到底是咋想的?”听见齐小云的声音,“这几年花了那么多钱,都打了水漂,算了吧,无非是周末咱互相跑跑嘛!”

  小马说:“依我的意思,你干脆辞了职,到城里来,我能养活起你。”

  齐小云说:“你趁早绝了那念头,我成了啥人了,让你养活!县里头挣钱少些,可我图个舒坦呢。”

  “你就倔得很,可你在县城里呆的好好的,为啥又跑到这山里来?”

  “我不想给你说,——我图清闲呢。”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一会儿听见小马安慰的声音:“甭生气了,我错了还不成……”听见齐小云小声的抽泣。

  林丰忽然觉得自己大半夜瞪个眼睛,听人家夫妻俩的话真是不道德,赶紧用被子蒙了头,沉沉睡去了。

  牛先生的神道碑一个月后才运到玉佛寺。

  这一个月里,林丰跑了几趟局里,请求局里安排一辆车把石碑运进山里。局长对这件事兴趣不大,一再说等几天再商定。林丰等了几天,见依旧没有动静,倔脾气就上来了,干脆坐在局长办公室赖着不走,局长又气又恼又不好发作,安排办公室主任给雇了辆面包车。林丰在车内垫了厚厚的麦草,将已经断了两截的碑石轻放进去,拉到了玉佛寺。

  他对接了碑石,用清水清洗了碑面,又寻人用铁板箍了碑身。碑子竖起来,两米多高,两侧的云纹还清晰可辨,只是碑文好多处已经漫漶不清。林丰托了一只放大镜,凑到碑身上仔细看去:先生讳牛氏,讳兆濂,字梦周,号蓝川……诗文延誉关辅,有才子之名……俎豆干戈,恒相倚伏。九月朔,陕变起矣,时升允帅兵攻咸阳甚急,生民涂炭,人心慌恐……省中欲为弥兵之计,门下请先生诣乾陵,为衣裳之会,即日罢兵息战。此一行也,救亿万生灵于水火,人或多其功,而先生从未道及……

  后面就再辨不清了。

  从碑文研究下去,林丰竟然像着了魔一般。这位在县邑被传为神人的牛先生,一生未仕,美誉却遍及关中。在清末民初的社会大动荡时期,他主赈灾民,禁绝鸦片,创办书院,编修县志,是一位满腹经纶,关心民生疾苦且身体力行的人物。为了更多掌握牛先生的事迹,林丰一个冬天都在川、原、岭上奔走,寻觅搜集先生留存下来的文集诗稿。虽然收获不丰,但竟然从曾与牛先生共同编修县志的北岭邵先生后人手里得到几部残缺发黄的《读近思录类编》,还有一部《蓝川文钞》。林丰的古文功底不很扎实,翻阅牛先生的诗文屡屡受阻。他便跑到县城买回一本《古汉语大词典》,每逢难解字意,便认真去查看,揣摩该字在文中的意思。几个月后,大略读完了搜罗来的几部书,心里涌出的是对先生无比的崇敬。这一日将包了封皮的几部书小心翼翼存放进置了樟脑丸的小木箱里,走出门外,轻吟出先生当前赈灾时所写的一首诗来:

  此行煞要费功夫

  只把无才愧腐儒

  十万灾黎齐待汝

  晓行朝露敢踌躇

  吟完不觉长叹一声:“我辈真是没用的人啊!”

  “谁没用了呀?”

  林丰扭过头去,直愣愣地瞅着台阶上站的人。

  “你看看,头发胡子都长疯了!我给你打一盆水去,赶紧洗洗。”

  林丰这才回过神来,看见了眼前的齐小云,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这时也才注意到齐小云隆起的小腹,惊讶了一声:“你?!”齐小云浅笑了一下,直着腰身跨进门里去,一会儿端出一盆冒着热气的水来。林丰已从自己屋内拿出椅子,忙上前接了盆子放在椅面上,俯身将乱草一般的头颅扎进盆里。

  一只纤细温润的手轻轻摁住了他的头,洗发膏凉凉地落到头发上,另一只手也搭上来,手指交叠着轻挠起来,泡沫也渐渐涨满了脑袋。那双手仿佛是几尾光滑的游鱼,穿梭于萍藻之间,舒缓如同一曲江南优美动人的渔歌,在满是涟漪的湖面上空飘荡……林丰心头颤颤地,从头到脚麻酥酥成一片,眼睛竟湿润了。

  齐小云端了盆将水泼在院中,咯咯笑道:“我的天哪!黑的跟墨汁一样——哎,甭动,我再给你换一盆清水来。”

  林丰抖了抖湿漉漉的头发,直起腰来,说:“齐姐,你甭动了,还是我来吧。”齐小云说:“没事,医生让我多活动呢。”

  洗完头,又刮了胡子,林丰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两人站在廊上,看南山已葱翠一片,天空湛蓝如同海水,有云从山头涌出,慢慢地往高处长。林丰说:“这都开春了,真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啊!”

  齐小云不言语,幽幽地叹了口气。

  半年后,齐小云到省城生孩子去了。又过了半年,齐小云休完产假回来,人憔悴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常常呆在一处发愣。

  林丰说:“娃才半岁,你一走就是一个礼拜,长时间下去,娃都不认你了。”

  齐小云眼里噙了泪,说:“咋办呢?总不能不上班。”

  林丰笑了:“你总是说我愚腐,我看你比我更愚腐呢,咱这地方领导又不过问,一年半载不上班谁知道,你快回去,把娃养大了再来。”

  齐小云盯着他说:“那我真走了。”

  林丰说:“快走吧,娃都在哭呢。”

  齐小云又悄悄断断续续地走了一年。等她重返玉佛寺时,手上牵了她的儿子。胖小子一来就满院子跑,嘴里不停地“妈妈”地叫喊着。齐小云说:“虎子,叫叔叔。”胖小子嘴里喷着泡泡,冲着林丰“嘘嘘”地叫。林丰一把将虎子抓住高高举起来,说:“来、来,‘嘘嘘’让你坐飞机。”

  齐小云还是没有往日的喜色,脸色苍白,眼泡常肿着,那双眸子也减少了亮色,林丰发现她心事重重,想问又不敢问,有空就带着虎子四处转悠。虎子长得虎头虎脑,一笑右脸颊上就露出个酒窝,他喜欢林丰,整天把林丰跟进跟出,进了林丰房间,不是撕扯了林丰的稿子,就是把他的笛子像枪一样举着,嘴里“嘟嘟嘟”地喊。齐小云见了,说:“林丰,你要说虎子呢。”林丰笑了:“说啥呢,他想咋样就咋样去呗。”

  就在这个时候,老吴也到了玉佛寺。

  04

  老吴接管了寺庙,有时背抄着手从前门走到后殿,到后院站在柏林外的大石头上,见高山南倚,玉水西流,就慢慢没有了往日的失落,竟有了君临天下的感觉。心想,咱管的地盘虽然不大,但上管这片天,下管这片地,中间还可以管住空气,赖好也算一方的土地神呢。这样一想,他就又恢复了激情,跑到局里要安装一部电话,理由是上级精神可以迅速传达,下边的情况也可以及时汇报。局长本来心里有些可怜他,加之从公路边上引一根电话线也值不了几个钱,就爽快答应了。

  电话安装了,就放在前院老吴住的厢房里,平日除了老吴和家人通通话外,一天到晚响不了几声。老吴是想林丰和齐小云来找他打电话的——这样自己也就有了权威感。但那两人并没有打电话的意思,每天各忙各的事,尤其是林丰,眼里好像并没有老吴的存在,见面连个问候都没有。老吴心里不舒服,想长此以往,队伍不就涣散了?于是召开了三人会议,宣布每周一为例会日,各人汇报一下上周工作和本周的安排。

  例会倒是坚持住了,但没有多少新鲜内容。齐小云照例讲院内的卫生和几块老树的养护,讲殿内又有几处漏雨污了佛像。有时讲到半截,虎子跑进来,倚在门框上看三人严肃认真的样子,指头水津津地含在嘴里。齐小云就说:“虎子,把手拿出来!”虎子抽出指头,在门板上划了几下,顺着墙走了。齐小云又追到门口叫道:“可不敢出院门,外头有狼呢。”接下来再汇报就没词了。轮到林丰,不是说上周拉回一块石刻,或者就说啥也没弄上,便不再讲了。老吴问,没有了?林丰说,没有了。老吴说,石刻都有些啥内容嘛,说详细些。林丰就细细讲起来。林丰讲的内容,老吴一点都听不懂,但会议时间不能太短,就眯缝了眼熬着听。老吴看似闭着眼,却用余光去瞥齐小云。齐小云纤腰细腿,安静地坐在门口的高凳子上,不时抻了脖子往外瞅儿子。光影从门外投射进来,映得她一边脸光洁如玉,另一边脸抹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一条鲜明的线从她直直的鼻梁上滑下,绕过圆圆的下巴和长长的脖子,又迅速落到胸前、小腹,再从交叠翘起的右腿延伸到脚趾上,跌到地面了……

  林丰讲完了,见老吴还在发楞,说,完了,所长还想听啥?

  老吴才回过神,长舌头在厚嘴唇上舔舔,问,完了?

  林丰说,完了。

  老吴说,完了就散会吧,各忙各的吧。

  各忙各的,互不干扰,老吴后来心里又舒坦起来。因为有了一些游客,又有了附近村里人偶而来庙里烧香还愿,庙里开始有些小收入。老吴过去也跟局领导外出旅游过,知道庙里还有布施这一项收入,就托人制作了一个功德箱,上了一把锁,钥匙自然在他的腰上挂着。香客投进去的钱晚上他就取出来,装进一个信封里。刚开始还害怕那两人月底会问收入了多少,后来见他俩不闻不问,也就放了心,回家将钱偷偷塞给老婆,老婆挺满意,说虽然路远些,事情蛮好的嘛!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一日下午,林丰坐在庙侧的河沿上吹笛子,虎子口里衔着他用柳枝皮做成的哨子,鼓了腮吱吱地吹着,过了一会儿忽然停了下来,蹑手蹑脚地去扑草丛里一只绿莹莹的蝈蝈。河对岩的省道上,车子水一般的流动,不时有尖厉的笛声传过来,老吴不知啥时候也到了河边,叹着气说:“过往的人这么多,也不知道到咱这庙里转转。”

  林丰从嘴边取下笛子,用小指甲尖轻轻揭下笛蒙纸,用舌头添了添笛眼,又轻轻将纸粘上去。刚准备再吹,远远望见公路上一辆白色面包车颤了几颤,歪斜在路边了。他定睛去看,见一个人下了车东张西望了一阵儿,跨过路边的护栏,从路基的斜坡上溜下来,涉水走了过来。走到楞坎下,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高绾了裤腿,光着脚,一只手拎双皮鞋,仰面超上,操着普通话问道:“师傅,附近最近的加油站在哪儿?”末了又补了一句,“走得急,车没油了。”

  老吴见来人并不是想逛庙,就没了兴趣,扭头走了。

  林丰站起来说:“最近的加油站怕都有二十里吧。”

  男子就犯了愁,口里喃喃地说:“这可怎么办呀!”

  林丰说:“干脆你骑上我的自行车去打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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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不迭声地感谢,爬上坡,随林丰进庙里推了自行车,又顺着林丰指的方向,风一般去了。

  林丰又去河边。虎子的蝈蝈没有抓成,嫩手臂上让酸枣刺划了一道道血印,林丰拉了手臂过来,一边抚摸一边问:“男子汉,疼不疼?”虎子大人般挺着胸脯,摇摇头说;“才不疼呢。”伸了手向外一指说:“又有人了。”

  林丰望过去,一个头发银白的老人正小心翼翼地蹚过河来。他急忙下了坡,快走几步上前将老人搀过来。老人戴了个金丝边眼镜,累得满脸的汗珠子直滚,喘着粗气连声道谢,说:“我望见这庙,想进去看一下。”

  老人顺着庙墙绕到正门,老吴正坐在檐下的桌子后抽烟,见有人来就笑了:“是要参观吧,门票两元。”老人从兜里摸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两张一元钱递过去。

  老吴问:“要不要收据。”

  老人说:“不需要了。”四处张望着进院子里去了。

  林丰逗弄了虎子一会儿,听见齐小云在院子里喊儿子,就引了虎子回来。进了二进院,见那老人仰了头站在大殿内,长时间竟不动弹一下。他便起了好奇心,走了进去。老人回头冲他蔼然一笑,指着满墙的泥塑啧啧赞叹道;“珍品!真是珍品啊!”林丰知道老人懂行,忙问:“我只知道是明代留下来的,至于好到啥程度,就不了解了。”

  老人说:“你看,两边山墙上半部是佛祖从入胎、降生、出游、成道、说法到涅槃的全过程。下部是八百罗汉过海图。地上站着的是二十四诸天,单就上面的浮雕讲,殿宇楼阁齐全,场景非常宏大,故事是一环扣着一环,人物众多但线条明晰,特别是这些人物,一个个神态各异,栩栩如生,不是珍品是什么呀!我看这庙当是一座皇家寺院。”

  林丰听得吐出舌头,说:“我也查了许多资料,没能考证出来,只是觉得好,也没敢随意清扫。”

  老人说:“你做的对,文物保护有一套严格的程序,且不可弄巧成拙了。”

  说话间,老人又凑到正面的释迦牟尼座像前,俯了身去看莲花座下的四只小鬼。这一看,老人又出了神,半响才言语道:“妙啊!妙啊!小鬼虽然同样面目狰狞,但表情间还是有了差异,尤其是这身子,在莲花台下是负了力的!”

  林丰说:“老师,我也搜集了不少石刻,你能不能给我看一下,判断判断年代。”

  老人随他出门到了北厢房的廊檐下,林丰忙着端了一杯水来,老人接了却不喝,把眼镜推到额上,仔细去看几个石幢。幢四周都刻有佛像,但已分不清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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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看了一会儿,抬起头又把南面的山峦望了望,对林丰说:“估计是北魏或唐朝时的造像,既然是附近出土的,想当年这沿山一带应该是一个寺院建筑群,这庙可能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了。”

  林丰感激地说:“听了老师的话,真是胜读十年书,我这脑子也一下清晰了许多。老师,进屋里歇歇吧。”

  正说着话,听见自行车的响声,刚才那个男子满头大汗地把车子推进来,对林丰说:“感谢!感谢!多亏你这自行车了。”

  林风笑笑:“谢啥呢,来,进屋里喝口水。”

  那男子说不麻烦了,对老人说:“爸,咱该走了,天已经不早了。”

  老人答应了一声,又回头冲大殿望了望,说:“小伙子,这可要好好保护呢,我看殿后边的屋顶有了渗漏,好多塑像已经严重损坏,再不采取措施就来不及了。”

  林丰说:“我记着老师的话,回头就想办法。”顿了顿,又说:“老师能不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

  老人笑着说当然可以,林丰回头从屋里拿出本子和笔,恭敬地递给老人。老人一手托了本子,一手握笔写了,递还给林丰,说:“不知道我这老书生能帮你什么忙呢?”

  林丰说:“只是知识这块就要多向老师请教呢。”看本子上写着:裴万荣,退休教师,后面是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

  送了老人和中年男子过了河,林丰心里竟沉甸甸的。

  回到院内,齐小云房内传来一阵阵谦让声,听见老吴说:“给娃买些东西,你客气个啥嘛。”又听见齐小云说:“娃一直吃你的东西,我心里都过意不去了,真的,再不敢麻烦你了。”

  看见老吴涨红了脸出了门,手里提着一兜红莹莹的樱桃。

  老吴又把胳膊伸进门内,说:“留下吧,你这人真是的。”

  齐小云连阻带挡地也出了门,脸上挂着笑说:“所长,真的感谢你,不能再麻烦你了。”

  两人正推让着,忽然齐小云就冲院角喊叫了一声:“虎子!不敢碰那个!”

  林丰扭头去看,见虎子正站在“金钱吊蝴蝶”树下,伸手摘下几只金灿灿的“蝴蝶”。

  虎子一惊,刺扎了手一般将手中的“蝴蝶”扔了,随即哇一声哭了。林丰忙跑过去抱了虎子,说:“男子汉咋就哭了呢。”感觉孩子身上很热,用头挨了挨虎子的额头,说:“齐姐,娃是不是发烧了。”

  齐小云接过抱了,脸挨了儿子的脸,“呀”了一声,“真是发烧了!乖,甭哭了,回屋里妈给你喂药去。”

  老吴已经讪讪地走了。

  夜里落了雨,闷热的天气也顿时凉爽了下来。林丰睡到十一点多钟,听见一阵抽泣声,睁了眼去听,听出是齐小云的声音。心想一个女人带一个娃真不容易,今年来好像一直心事重重,这一会儿不知又咋了。起身想去问,又觉得深更半夜到人家女人屋里不好,又躺了下来。但这哭声时断时续,并不没停歇下来的意思。林丰就着了慌,穿了衣服出到门外,见隔壁的窗上透出一坨微黄的光晕,檐下的雨丝在光中银针般抖落。

  林丰轻轻叩了叩门,传来齐小云警觉的声音:“谁?!”

  林丰说:“是我,齐姐,你没事吧?”

  门开了,齐小云散乱着头发,脸上满是泪痕。哽咽着说:“娃的烧一直退不了。”

  林丰急了:“赶紧看医生嘛,咋不叫我呢?”

  齐小云迅速将衣领前的扣子系了,低下头说:“深更半夜的,又下着雨。”

  林丰说:“啥都甭说了,赶紧给娃穿好,我骑自行车带你娘俩到东营村,那儿的郭大夫专看小娃的病呢。”

  林丰推出自行车,给车头绑了一只大手电筒。又拿出他的大雨衣给齐小云披上,将虎子裹进里面,自己披了一张塑料布,急匆匆往外赶去。

  走到前院,老吴也醒了,问:“深更半夜的,干啥去呀?”

  齐小云没应声,林丰忙说:“虎子病了,给娃看病去。”

  老吴房子的灯就亮了,急切地问:“要我帮忙不?”

  林丰再不搭腔,出庙掩了门,自行车朝东营村的方向急急地去了。

  郭大夫说娃得的是上感,挂两瓶针吧。吊针时,郭大夫哈欠连天,齐小云不好意思,连连说,真对不起,半夜里打扰你呢。郭大夫说,自己人不说外气话,我跟林丰也是忘年交了。

  林丰笑着说:“郭大夫也是文脉人呢,— 嗳!我忘了给你说,今后晌庙里来了个教授模样的人,说咱这庙好像是唐朝时就有的,要咱好好保护呢。

  郭大夫说,早该好好保护哩,老先人留下的东西都快叫咱给糟蹋光哩。

  吊完针已是半夜三点,郭大夫要留他们在自己屋里住下。齐小云说,再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们还是回去。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色更加浓重,只能隐隐听见远处的河水声,沙石路并不泥泞,林丰紧盯着车前的一坨亮光,缓缓地蹬着车子。虎子已经酣然入睡,发出微微的鼻息。齐小云困了,把头轻轻靠在林丰的背上,林丰此时觉得自己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是需要来保护这母子俩的,疲倦劲儿经风一吹就没了踪影。

  走了一阵儿,林丰试探着问:“齐姐,你今年来了,精神一直不太好,是不是出了啥事了?”

  齐小云闷了半天,叹了口气说:“我们离婚了。”

  林丰“呀”了一声:“好好的,咋就离了呢?”

  齐

  小云又长时间不作声,半晌才说:“夫妻俩长时间不在一块儿,就要出事,何况他还在那个热闹地方呢。”

  林丰恨道:“是他变了心!”

  齐小云说:“也不怪他,我也没尽到当妻子的责任。”

  林丰说:“齐姐,你就是心太善,明明他变心了,你还护着他。”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只听见车轮子在路上沙沙的响声。快到庙门了,听见齐小云自言自语道:“世上事真是说不准,我跟他从中学到大学都在一起,我读大专早毕业回来,他本科读完留到了省城,人家都说我俩是八年抗战呢……说变心也就变心了……”

  林丰再没敢接话茬。

  05

  林丰对老吴概括地讲了玉佛寺的文物价值,老吴听得直咋舌:“你是说咱这满墙的泥娃娃子都是宝了!— 那咱该咋办呢?”

  林丰说:“至少要把大殿的屋顶揭了换了,再不动塌下来就把佛像毁了,只不过这费用不得少。”

  老吴有些紧张,问:“大概需要多少钱?”

  林丰说:“这得请专业的仿古建筑队,需要多少钱,我说不准。”

  老

  吴想了一会儿,说:“干脆给局里打个报告吧。”

  林丰起草了报告,两人去局里找分管旅游的副局长,副局长也不看,说,你们直接找局长吧,钱的事不是咱能定的事。两人又去找局长,局长见申请经费的事头就大了,说,整天都是基层要钱的事,干脆把我劈开分了算了!

  老吴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说:“是林丰说这文物珍贵的很,再不保护咱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局长又把报告看了一遍,问林丰:“你说玉佛寺是唐代的,咋又说壁塑是明代的,到底咋回事?”

  林丰忙说:“玉佛寺可能是唐代庙宇群的一部分,后来毁了,明代又重新修建了。”

  局长说:“凡事不能说可能、大概,你要好好考证一下,咱给县政府、市局打报告要钱也得有个充分依据嘛!”

  林丰红了脸说:“怪我钻研得不细,我回去马上去查资料。”

  局长又对老吴说:“现在是市场经济,凡事脑子要灵活些,招商引资,实现‘双赢’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不要有事就找局里要钱,死水就怕勺勺舀,我这儿就是有个金库,也会叫你们基层给搬空了!想些办法,两年时间把玉佛寺给咱打凿出个品牌来,有信心没有?”

  老吴喏喏,汗都冒出来了。

  出了门,老吴就埋怨林丰:“这真是没事找事呢,呆得好好的,自个给自个绾了个套子钻了进去。”

  林丰说:“你先回去,我到省城走一趟,你身上有多少钱?”

  老吴说:“我没带多少钱”。在衣服兜里窸窸挲   摸了半天,才掏出一张十元钱来。林丰说:“算了吧,我找别人借去。”

  老吴说:“到城里花钱省些,咱报个差旅费难得很呢。”

  林丰已走出几步,头也不回地说:“你放心,我不报销。”

  林丰在省城呆了四天,裴万荣父子热情地接待了他。裴万荣是西津大学历史系的教授,已经退休,多年来致力于明清史的研究,退休后又对佛教产生了兴趣。几天里就带着林丰跑了省图书馆和本校的图书馆,查阅了许多古籍书,又根据林丰提供的几块碑石上的记载,确定了玉佛寺前身为北魏时期的悟真寺,唐开元年间大规模建设,从南山谷而下,绵延十数里,后毁于战火水灾,明代洪武年间,秦藩王下令重修悟真寺,延请了当时全国著名的雕塑大师齐仲之,历时三年才完成这浩繁的工程,因地处玉水谷,人皆唤作玉佛寺。另外,裴教授又初步考证出悟真寺当是佛教八大宗派之一净土宗的祖庭。

  林丰如获至宝,千恩万谢了裴教授,告辞回来。等长途汽车停在玉佛寺的国道上,太阳已经西斜,南山浓重的荫翳伏下来,满坡架岭的知了不知疲倦地聒噪成一片。林丰下了长途车,远远望去,河对面有人正坐在白石上洗衣服,身旁的小孩来回跑着,心头不觉一热,知道是齐小云和虎子,便悄悄溜下坡坎走到河边,脱了鞋子,卷起裤腿,快速从水里穿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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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先看见,高兴地直蹦:“妈妈,看!林叔叔回来了。”

  齐小云站起身,曲了小臂擦去头上的汗,脸上漾出甜甜的笑意来。

  “回来了。”

  “回来了。”

  “再不走了吧。”

  “不走了,咋问这话呢?”

  “没有啥,随便问问。”

  林丰上了岸,扔了鞋,一把抱起虎子,拿嘴去拱虎子的小脸。

  虎子咯咯直笑,喊道:“妈、妈,叔叔扎我呢。”

  齐小云笑了:“你看,胡子又是几天没刮了。”

  林丰不好意思地笑了:“走得急,忘带刮胡刀了。”

  齐小云利索地把衣服拧干,堆进身边的大塑料盆里。林丰上前端了,三人就回了庙。

  进了庙门,老吴正坐在门口椅子上打盹,听见响声睁开眼,虎子看见了,冲着老吴叫道:“爷爷醒了。”

  老吴故意绷了脸,说:“叫伯伯就行了,这娃,咋教不会呢!”

  齐小云静平了脸径直往里走了。林丰冲老吴点点头,把盆从左腰挪到右腰上,也进了院子。

  老

  吴在背后问:“资料准备得咋样?”

  林丰说:“回头再给你汇报,让人歇口气嘛!”

  老吴哼了一下,嘴张了张没出声。

  《关于尽快修缮玉佛寺的请示》起草出来,后面又附了厚厚一叠玉佛寺概况以及文物古迹价值评估的说明,送到局里去,四个月都没有音信。眼看着山瘦水枯,已进了初冬季节,林丰着急得不行,催促老吴去局里探问。老吴不敢去,口里却答道,就是现在批下来,冬天也没办法动工呀。林丰说,只要钱的事一落实,马上就要去请施工队,一开春就能动工了,再往后拖,到了雨季,情况就更糟了,老吴便再不接话。

  老吴不是不着急,上回局长把球给他踢回来,他心里就吃了力,他在局里呆了几十年,知道从局里挖钱的难肠,但自己哪里来的神通去招商引资呢?局长不负责任地给他驮了这个任务,真他妈的官有多大理有多大!林丰见老吴没动静,也生了气,心里虽然焦焦的,但脸上也显出没事人的样子,林丰不急,老吴就上了火,在生了炉子的屋里睡觉,牙台子红肿,半边脸也胀了。这天早上起来推开门,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雪,抬头望去,南山也白成一片。他咧了嘴唏溜了一阵儿,见虎子咯咯笑着跑了出来,齐小云手里提了一件小棉袄也追出来。小家伙调皮,跑着跑着就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儿,急得齐小云只嚷,小心着凉了!感冒了,可得扎针了!

  老吴捂了捂腮帮子,没好气地说:“甭撵娃了,赶紧把林丰叫起来,咱一块儿把雪扫了。”

  二门上林丰就应了声:“扫吧,就当锻炼身体呢。”

  三人拿扫帚扫,铁锨铲,一会儿工夫就把雪都拥到树坑边,堆起几十个大雪包。

  林丰干得满头冒热气,说:“干脆把大门外土场上的雪也扫了。”拉开大门,却见门外雪地上站着一个中年和尚。

  和尚像刚走了长路,脸上红扑扑的,穿一袭破旧的灰袈裟,身后背了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袱。和尚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贫僧游方到这里,能不能住上几天。”

  老吴瞅着和尚的穷酸样,不耐烦地说:“我们这里是文管所,不接纳和尚。”

  和尚盯着老吴看了一会儿,把肩上的包袱带子往上抻了抻,迈开步子,径直跨进门向里走去。林丰和齐小云都闪了身,老吴在后面喊:“你这和尚咋是这样呢?”

  和尚已进了二进院去了。

  三人又热火朝天地把土场上的雪扫净了,太阳已升到东山顶,雪野里到处闪动着刺眼的光芒。

  林丰吃了早饭,从走廊上向大殿里瞅,见和尚端坐在释迦牟尼像前,双手合十,泥塑一般一动不动,虎子正爬在门框上偷偷往里看呢。林丰喊道:“虎子,快回去吃饭去,”虎子应了声,蹦跳着回屋去了。

  日头升到头顶,满院的树经了阳光照晒,刷刷向下掉着雪块,屋檐上也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来。齐小云到林丰屋里来,说:“和尚还端端坐在那儿,不吃不喝,怪可怜的。”

  林丰说:“像是个正路和尚。”倒了一杯水,到大殿去了。和尚还是一动不动,林丰说:“师父,喝一口水吧。”和尚挣开眼,幽暗的大殿里,那双眼睛亮亮的放光。和尚双手接过水杯,轻轻呷了一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把杯子放在脚前,又闭上了眼睛。

  林丰出来对齐小云说:“这出家人就是怪,入了魔一样。”齐

  小云赞叹道:“难得和尚一片诚心呢。”

  等到天快黑了,老吴跑进来问:“和尚还没走?”

  林丰摇了摇头,指了指大殿:“还在里边坐着呢。”

  老吴说:“赶紧轰出去,该不是想偷咱的宝贝呢。”

  林丰说:“偷人的人天黑里才来呢。”

  老吴搓着手说:“怪逑事,一来就像狗皮膏药一样就粘上了。”

  林丰说:“干脆让他住下吧,庙里有个和尚才像个庙嘛。”

  老吴盯着林丰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出了事可怪不上我。”迈着小碎步回前院去了。

  齐小云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说:“啥东西嘛。”

  林丰笑了:“你也学会骂人了。”

  齐小云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是一只绵羊呢,——我过去把南厢房收拾收拾,让和尚睡个好觉吧。”

  06

  和尚住下,每日早出晚归,有时一走竟然是十几天,附近村里人知道庙里有了和尚,烧香拜佛的人也增多了,大殿里竟日日有了袅袅的香烟和红光闪闪的红烛。

  虎子觉得和尚和蔼可亲,便不再纠缠林丰,和尚在家,他就又尾巴一样跟了和尚,和尚念经,他也在一旁合了掌,嘴里也呜哩哇啦地念念有词。那和尚念经很特别,将经书摊放在桌面上,念完一页就用一根戒尺来翻,虎子也跟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将胳膊一样,惹得和尚呵呵直笑。和尚喜欢这乖巧的小子,一日诵经完毕,引了虎子到他的禅房去,从包袱里掏出几枚糖果来要给他,虎子不敢接,怯怯地缩了手,又眼巴巴地看着。和尚笑了,伸手把糖果往他兜里塞,虎子一着急,扭身跑了出去,和尚也出了门,远远地喊:“来嘛,拿上吧。”

  林丰头上捂了个棉帽子,拉了椅子正坐在廊上晒着太阳看书,见了,笑着对虎子说:“师父给你,你就拿上。”

  虎子依旧缩着手,摇了摇头说:“我妈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

  林丰上前接过糖果,塞进虎子的衣兜里,虎子有些害羞,捂了衣兜跑进自家屋里去了。

  和尚已转了身,又扭过头来,问:“施主读什么书呢?”

  林丰便把发黄的线装书递给和尚看,说:“《读近思录类编》,是我们县里清末的一位先生写的。”

  和尚抚了抚书面,说:“难得这山野里还有你这样的清雅之人呢!请到我禅房里小坐。”

  进了屋子,林丰才发现和尚把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床板,仅用砖垫了四角,离地面不足一拃高,上面铺了薄薄的褥子,一头放着叠的四棱见线的被子。床前用砖头砌起一个小台,上面放了一个方方的木制小茶海,茶海上托着一把玻璃壶和两只绿莹莹的茶盅。台侧有一个小泥炉,炉上的铝壶嘴里喷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林丰惊讶道:“师父几时拾掇起这些家当!”和尚伸出胳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林丰坐在台侧的小矮凳上,自己则脱了僧鞋,盘腿坐于床榻之上,将灰色的袍子在腿上抚平整,微笑着说:“等一会儿水开了,一同品茶吧。”

  林丰嗯了一声,刚想问话,见和尚轻轻合上了眼睛,便再不敢作声。一缕阳光爬过门坎,在地面上映出一片不规则的三角形来。光影里浮动着淡淡的水汽,檐上的冻雪又开始融化,滴滴答答,一会儿竟扯成了线。

  待壶内水已沸腾,和尚睁开眼,从床后摸出一个小锡罐来,揭开盖子,往手心里倒了些许茶叶,轻轻放进玻璃壶内,然后提起壶,准备往壶里注水。

  林丰说:“不敢倒,小心裂了!”

  和尚轻笑了一下,手并没有停,一股热水缓缓注入壶中,茶叶在水中翻腾了一阵儿,随后又一漾漾地落下去,茶叶舒展开后,是一枚枚碧绿的长三角状,那水也渐渐透出碧绿,如同晶莹剔透的润玉一般。和尚用一根筷子滗住壶沿,将茶水倒入茶海,听见底下传来细细的流水声,林丰才注意到茶海的一角接了根塑料管,水顺着管子流入床下的洗脸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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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丰问:“第一遍茶不喝?”

  和尚点点头,复又给玻璃壶内注上水,待茶香四溢,和尚将茶水轻轻注入两只小盅里,伸开手掌说:“请。”

  林丰端起小盅,咕噜一声喝了,却见和尚用两指拈了茶盅,抬至鼻前,轻轻嗅了嗅,方才又在唇边呷了一口。

  林丰红了脸,说:“我们这些俗人,真正体会不到喝茶的妙处。”

  和尚说:“禅林品茗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此中三昧,就是要静观万物之变,涤除内心杂念,其实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中无不含有禅机,只是要慢慢体会了。”

  和尚又续上了茶水,林丰依样葫芦饮了,再不敢做刚才的牛饮状。喝罢,林丰说:“我对佛教知道得不多,兴趣也不大,虽然呆在庙里,平日读得多是些文史书籍,近来读牛先生的《读近思录类编》,感慨很多,先生是一介儒生,终身不仕,却时时以苍生为念,事事身体力行,退强兵,赈灾民,创建书院,给邑人带来莫大的好处。我每读先生的书,却觉得我们现在这些读书人,只会引经据典,卖弄文采,于世于民有何益处!”顿了顿,又说:“何况佛教倡导出世,无非是叫人绝欲望,不思进取罢了。”

  和尚刚要作答,门外忽然蹒跚着走进来一个头发干枯发白的老太太。进到屋内,老太太纳头就拜,带着哭腔说:“佛爷呀……”和尚慌了,忙下床走过去扶起,安顿老太太坐在床沿上,取来一只碗倒上茶水递上去。老太太双手捧着碗,恭敬地喝了几口,抹了一把嘴说:“师父,我今年啥事都不顺当!求佛爷给指点指点。我呀!老头子去年走了,儿子又长年在外打工,儿媳妇对我老绷着个脸,我七十多岁了还下地干活,人家倒好,整天跟人打麻将,可怜我老婆子从地里回来还得做饭,还要看人家的脸色,想起来我就……”说着就呜呜哭出声来。

  和尚咳嗽了一声,说:“老人家,不要哭了,听我给你说说,佛家讲因果轮回,前世好因修来后世好果,相反就是恶果了。”

  老太太有些紧张:“莫非说我前世不是好人!”

  和尚笑道:“不是那样讲,现世受苦,说明你孽障未除,古人说‘吃亏是福’就是说的这个道理。你凡事想得通,不气不恼,不嗔不痴,多干活就全当锻炼身体,落得个心情舒畅,身体健康,这又是给你来生积下了善因,一定会有善果的。”

  老太太口里就念起佛来:“师父这么一说,我心里就透亮了,只是……只是我那媳妇整天给我眉眼看,我心里实实的不自在。”

  林丰插了话:“没给你儿说说。”

  老太太叹了口气:“儿都随媳妇跑了,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养儿都白养了。”

  和尚笑着说:“老人家,我送你一个偈子,是拾得大士写的,你听听,‘老拙穿纳袄,淡饭腹中饱;补破好遮寒,万事随缘了;有人骂老拙,老拙自说好;有人打老拙,老拙自睡倒;啼唾在面上,随它自干了;我也省气力,他也无烦恼;这样波罗蜜,便是妙中宝。”

  老太太听了,又琢磨了半晌,说:“我听明白了,随她咋样,我也不生气。——不气不气真不气,生气中了她的计。”

  和尚嘿嘿笑着,说:“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说:“真正碰见活佛了,我今儿来也没带贡品,随心布施些吧。”从怀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布袋,从里捏出一张五元钱来,放在床上。

  和尚说:“不要留钱了,赶紧回家吧。”

  老太太说:“不布施,佛祖会怪罪的。”

  和尚说:“那你就把钱放进大殿的功德箱里去吧。”

  老太太千恩万谢,高高兴兴地走了。

  林丰说:“这农村老太太平时连看病都不舍得花钱,这会儿倒大方得很呢。”

  和尚说:“不管她了,咱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吧,你刚才说的儒家佛家的事,说到底道理是相通的。牛先生一生做了那么多事,是让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过上安静的日子,佛是要人人正视世间的苦难,消除不必要的欲望,达到心灵的安适。一个关注外,一个关注内,目的是相同的。特别是现今时代,人多浮躁,忙乱得像没头的苍蝇,学佛悟真也正是人心灵的需要啊!”

  林丰赞叹道:“听师父一席话,我也像刚才那个老太太一样,心里透亮了许多。”

  和尚呵呵一笑,给玻璃壶里续上开水,又把两只小盅斟满。

  林丰说:“我最近读些书,有个心结一直解不了,像现在这些知识分子,整天躲在书斋里舞文弄墨,愤世嫉俗,常常有怀才不遇的感觉,跟先贤们比,道德文章也不能济世,更缺乏了行为上的主动。这样一想,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了!”

  和尚敛了容,郑重地说:“你学的知识太纯,想问题就容易简单,芸芸众生,纷繁世界,许多事并不是像书本上写的那样,凡事不要给自己设置过多障碍,万法归一,为我所用,殊途同归,达到同一目的就行了。刚才我给老太太讲的那些话,你一定感觉我是在糊弄人,但我要弘法,也要吃饭穿衣,缺了这些衣食父母行吗?”

  林丰站起身一击掌:“怪不得老太太说师父是活佛呢,我真服了.”向和尚深深鞠了一躬。

  忽然听见齐小云在院中锐叫了一声,林丰一惊,扭身跑了出去。

  院子里虎子满头满脸的泥水,哇哇直哭,林丰问:“摔倒了?”齐小云边用袖子给虎子擦脸,边说:“大殿屋顶掉泥了,把娃吓了一跳。”

  林丰跨进大殿,地上伏了几摊混合着腐烂麦秸的稀泥,释迦牟尼佛身上也拉出一道长长的泥痕,抬头望上去,屋顶亮亮地显出三五个洞来,光柱斜斜地射到地面上。老吴闻声也跑了进来,焦急地东瞅瞅西瞅瞅。林丰装着没事人的样子对老吴说:“没事,掉了几块泥,离塌还远着呢。”

  老吴着了急:“可不敢这样说!咱修不了庙也不能让庙毁在咱手里——”回头看见和尚也走了进来,又说:“你看把人能烦死!”

  和尚仰头看了大佛,痛苦了表情,喃喃念道:“罪过!罪过!”诵了几声经,对林丰说:“要马上修补了。”林丰说:“哪来的钱呢?”

  和尚说:“天下佛门弟子众多,化一部分不成问题的。”

  老吴就亮了眼睛,过来笑着说:“师父你有办法,快帮帮我们吧!”

  和尚没理老吴,念了一声佛号,出了大殿。

  07

  和尚走了一个多月还没有回来,马上到了年关,照例要给局里上报一年的工作总结和明年的工作安排。老吴让林丰写,林丰不吭声,老吴没办法,又把任务安排给齐小云,齐小云写了,拿给林丰看,林丰又细细作了修改,就明年的工作安排里着重强调了要维修大殿的事。材料给了老吴,老吴把维修的话划掉,又让齐小云抄了一遍,报上去了。

  过年排值班,林丰对齐小云说,你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我替你值班吧。齐小云说,好吧,那你还得辛苦!大年初六林丰回到家,他娘直埋怨,干多大的事嘛,过年也不回来!他爹看儿子回来心里高兴,但脸上并不显露出来,吧嗒吧嗒抽着纸烟。他娘就说,你只知道个吃烟,丰娃过年都三十一哩,媳妇还没着落,我现在一见人家抱个孙子就眼馋。林丰笑着说,你甭着急,到时候给你抱个胖孙子回来,他娘也笑了,说,那你就抓紧些,我真是等不及了,忙活着给儿子煮饺子去了。

  初八三个人都返回玉佛寺,虎子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羽绒衣,肩上还扛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雷子炮,炮两边带着红丝须。

  林丰问:“虎子,谁给你买的新衣裳?”

  虎子咧了嘴笑:“是我爸给我捎回来的,你看,这炮是我舅奶给缝上去的。”

  林丰看齐小云,齐小云脸上掠过一丝愁苦。

  林丰又对虎子说:“你看我背后有个啥!”

  虎子就高兴地往他身后钻,林丰故意转动着身子,惹得虎子直叫,“叔叔,快给我嘛!”

  林丰拿出来,是一个长方形的纸盒子,盒子上画着一个红色的小汽车。虎子叫道:“电动汽车!快给我,叔叔。”

  林丰把盒子递给虎子,虎子迅速撕开盒子,掏出车子,到空地上玩去了。

  齐小云说:“你又胡花钱呢。”

  林丰说:“娃过年哩。”

  老吴走进来,稀稀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笑嘻嘻地拱手说:“年过得好!年过得好!”两人忙问候了。

  老吴说:“都俩月了,和尚连影子都不见,怕是个骗子呢,白在咱这儿住了这长时间。”

  林丰拉了脸说:“你放心!那不是个普通和尚,你以为你这小庙能容纳了人家!”

  齐小云哄着虎子进屋去了。

  几阵春风吹过,山上的雪就化了大半,河水也解了冻,麦苗已起身,望去满眼的绿意。和尚回来了,换了一身橙色的袈裟,脸上红润润的,笑眯眯地望着林丰。

  虎子跑上去抱了和尚的腿,说:“伯伯过年好。”和尚抚着虎子的头说:“好!好!你看,忘了给我娃买个东西了。”齐小云说:“虎子,伯伯有事呢,快过来。”

  老吴跑进来,脸上放着光:“师父你回来了,可把我们想坏了!”

  和尚笑了,说:“你是想钱吧!”

  林丰说:“师父说的太直白,你看把吴所长弄得尴尬的。”

  和尚说:“钱是筹来了,大华严寺管委会捐给十五万元,但人家也提了两个条件,一是要有个捐赠仪式,同时专款专用。二是除维修大殿外,还要盖起天王殿,把四大天王,弥勒和韦驮像都塑起来。”

  老吴高兴地直搓手:“只要有钱,这都不成问题!”

  下午,老吴就坐班车到县城去了。

  举行捐赠仪式那天县局来人很多,主管文化的副县长也到了,大华严寺来的是慈眉善目的方丈,还有管委会五六个干部模样的人。当方丈把制成的两米长、半米高的超大支票递给副县长时,满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老吴激动地边鼓掌边咧嘴傻笑。

  捐赠仪式完毕,方丈到大殿里一一叩拜了诸神,便告辞要走,副县长忙说,县里已安排了素餐,一块儿下去用餐吧,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不打扰了。”施了一礼,一行人坐车走了。

  等方丈走后,局长问老吴:“支票在哪儿?”老吴说,“不是那个大牌子嘛!”局长恼了,说:“那是个仿制品,到银行里咋能取钱?!”

  老吴头上冒了汗,忙问一旁的林丰:“和尚在啥地方呢?”

  林丰说:“一直没见人影,是不是在厢房里。”

  老吴拉了林丰风急火燎地跑到北厢房里,和尚正在床榻上闭目趺坐。

  老吴问:“支票在你这儿吧?”

  和尚睁开眼睛:“在这儿。”

  老吴说:“那给我吧。”

  和尚说:“就放我这儿,不会少了施工队一分钱的。”说毕又闭上了眼睛。

  老吴傻站了一会儿,见和尚再没有说话的意思,没了办法,回来给局长讲了情况。

  局长骂道:“你能弄个啥逑事嘛!”

  老吴脸涨得通红,嘴撅得更长了。

  河南南阳的施工队一进院,玉佛寺里就热闹了起来,青砖青瓦,木料都一股脑运进来,把二进院子都塞满了。大殿四周都竖起了铁架子,一层层架板升到屋脊上,殿内的大佛和壁塑群都罩上了木板。饶是这样,整个拆除屋顶的工作仍然是小心翼翼的,用了足足四天时间。

  老吴不关心施工的情况,整天陪着那个胖胖的包工头抽烟喝茶。老吴最近抽的烟也上了档次,每天早上起来用水把头发闷湿,又用梳子仔细向后梳去,窄小的脑门子就愈发光亮起来。

  齐小云这一段时间也不用打扫卫生,因为工程队每天傍晚都安排人清扫院内的垃圾和杂物。她就帮着厨房里人去择菜做饭。厨房里几个妇人和她熟了,晚上没事就拥坐在她屋里,天南海北地闲聊,虎子也和这些人混熟了,不几日竟学会了几句豫剧唱腔。对着齐小云表演,“亲家母,你坐下,咱俩拉拉知心话儿……嗯嗯嗯”惹得齐小云都笑出眼泪。

  一个多月后,前院的碑廊建起来,林丰收集的石碑、石幢都做了底座,稳稳立在廊下,天主殿主体竣工,大殿的屋顶也修葺一新,琉璃瓦闪着幽幽的光泽。等天王殿内粉完了,几个工艺师就进了庙,动手做四大天王、弥勒佛和韦驮的塑像,先是用大木架子在台子上支起个人形,然后给木头上缚上稻草,再用粗泥裹了。虎子见那木头架子几天过去竟变成了人形,好奇地天天跑到殿里去看,工艺师看他可爱,用泥在他额头上画了一个“王”字,虎子跑回去,便做了老虎的样子,爬在林丰的窗户上“嗷嗷”吼叫几声,又咯咯笑着跑了。

  林丰这一段时间忙着撰写玉佛寺的宣传介绍材料,其间几易其稿仍不满意。这一日傍晚,照例拿了笛子到河沿上去。走出庙门,见整片整片的麦子已黄了梢,口里念叨道:“真是麦黄一晌,昨儿个见麦还绿绿的呢。”思量着该回家帮爹娘收麦子了,就没了吹笛子的心思,转身又折回庙里。

  进了门,远远见虎子斜着身子从天王殿的大门坎上翻过去,不觉笑了,快步走了过去。进了天王殿,见几个工艺师正坐在高架子上,一笔笔给尾梁上描画图案。天气热,几个人的背心已经湿透,颜料不时淋洒下来,地上到处斑斑点点,花花绿绿的。虎子遥控了他的小汽车,在架子下钻来钻去,林丰喊道:“小心点,胡钻啥呢!”虎子咧了嘴、瞪了眼,冲他吼叫了一声,又忙着玩去了。后门口进了一位工艺师,边走边用湿毛巾擦着红膛膛的脸。林丰说:“师傅辛苦,大热天的。”工艺师笑着说:“没办法,混口饭吃呢”正说着话,虎子从西侧跑过来追他的车子,身子带了一下殿角的空架子,那架子摇晃了几下,斜斜地倒了下来,林丰惊地一把扔了笛子,抢身过去,伸出双臂去接,架子“咣”地一声砸在林丰臂上。林丰惨叫了一声,身子一软,连了架子倒在地上,几个工艺师慌得都跳下来了,把林丰挪到墙角,林丰抱了双臂,苍白了脸色,额头上的汗骨碌碌往下滚。虎子哇地一声哭了,也不顾了他的小汽车,跑回去唤来齐小云,齐小云也煞白了脸,一边解开林丰的衬衫纽扣,让他呼吸顺畅些,一边掏了手帕去擦他脸上的虚汗。

  老吴和包工头听见动静也跑了进来,包工头说:“赶紧用俺的车把人送医院吧。”林丰已经缓过劲儿来,轻声说:“不用了,到东营村郭大夫那儿就行了。”

  几个人把林丰搀着出门上了车,齐小云回去拿了些钱,领着虎子也急急上了车。到了东营村,郭大夫重重地把林丰两只胳膊捏了一遍,疼得林丰呲牙咧嘴地叫,郭大夫说:“还好,没有伤着骨头,错了位了。”拿来一瓶粘稠的药膏,把林丰双臂抹成了酱色,又用纱布裹了,将双臂交错平放,固定了一块板子,长出的纱布绾了一个圈,套在林丰的脖子上。

  林丰说:“这都成了啥了嘛!”

  齐小云怜惜地轻轻笑道:“成了残兵败将了。”

  郭大夫也笑了,说:“算你小伙子命大,还知道用手挡。”

  回来养伤,包工头专门买了糕点水果来看望林丰,一再道歉说自己施工安全出了问题。林丰说:“怪不得师傅们,是娃把架子带倒了。”包工头说:“我还是要批评他们,连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幸亏你伤的不重,要是砸到头上,那还得了!”林丰说:“真的跟你们没关系,怪不上的。”包工头就坐在椅子上抽烟,吞云吐雾的,闷了半天问道:“吴所长一再说钱没问题。按规矩,开工前要预付三分之一的,可俺现在一分钱都没见到。——听说钱在和尚手里,那和尚可靠不?”

  林丰说:“这你放心,师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包

  工头长吁了一口气说:“那俺就放心了,你歇着。”出门去了。

  林丰沉沉睡了过去。等醒过来,天已经黑透了。齐小云端了一碗面进来,顺手把灯拉亮。林丰问:“虎子咋没过来?”齐小云说:“玩了一天,早乏了,睡着了。”

  林丰瞅着碗说:“我咋吃呀?”

  齐小云笑了:“伤员,你就静静坐在床上,我喂你。”

  林丰红了脸说:“哪咋成呀!”

  齐小云说:“少废话,把嘴张开。”给林丰背后垫了被子,坐在床沿上一口一口给林丰喂。林丰吃了半碗,说:“我吃不动了。”

  齐小云说:“是不是不香?我没调辣子,怕对伤不好。”

  林丰不言语,沉默了半晌,眼睛亮亮的瞅着齐小云,齐晓云就低了头。

  林丰说:“我……我……我一直想给你说句话呢。”

  齐小云身子抖了一下,脸上忽的涨红了。

  林丰又张了张嘴,嘴唇哆嗦地说不出话来。

  齐小云稳了稳神,抬起头,平静了脸说:“傻兄弟,快吃饭,不准胡思乱想。”

  林丰急了,说:“我咋是胡思乱想呢!我想了好长时间了!”

  门吱扭一响,老吴走了进来,说:“实在对不起,我到和尚那儿说了半天话,还没顾得上看你呢。”眼睛怪怪地瞅着齐小云。

  齐小云说:“你不吃了,我收拾锅了。”起身走了。

  老吴问:“玉佛寺那个宣传资料弄得咋样?”

  林丰说:“写了几稿,我还不满意,现在一伤,又得耽搁一阵儿了,唉!马上要割麦了,也回不去帮忙了。”

  老吴问:“你是在白鹿乡哪个村呢?”

  林丰说:“林家寨子。”

  老吴“哦”了一声,到桌前拿过林丰写的稿子,凑到灯下看了半晌,说:“我看好着呢。咱也不耽搁了,直接报到局里,赶上秋天的旅游推介会,把玉佛寺推出去,到时候,你跟小云给咱当导游。”

  林丰想了想说:“也成,那你就报吧。”

  老吴要出门,又回过头说:“和尚最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感觉怪怪的,你平时留神点,甭叫他偷偷溜了,结不了钱,咱哭都没眼泪了。”

  林丰生了气,说:“你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老吴脸上挂不住,连说了几句:“噢,噢,我是小人!我是小人!人心隔肚皮,你知道他咋想的。”拿了稿子,讪讪地出门去了。林丰的伤养了一个月,取了夹板,拆了纱布,那两只胳膊红肿已消,也能前后伸缩了,只是不能往高处抬。齐小云给他擦洗胳膊,说:“本来皮肤就白,现在更好,胳膊上的血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林丰逗她:“你能看见我的血管,说明我是个热血青年呢。……咋样?……我说的话你考虑了吗?”

  齐小云故意问说:“你说了啥话?我咋不知道。”

  脸上一块绯色一直红到耳朵根去了。

  林丰说:“我啥也没给你说,我是明儿一大早回家给我爹娘说呀!”

  齐小云说:“你自己洗吧,我去看虎子跑到啥地方去了。”出门脚步都乱了。

  第二日一大早,林丰起身回家去了。半早晨,庙里进来一个老太太,虎子正在院子里逮蛐蛐,问老太太:“你是找师父吧?”老太太摇摇头,问:“林丰在哪个房子?”虎子就起了身,说:“你跟我来。”一边往二进院跑一边喊:“妈妈,有人找林叔叔呢。”齐小云刚在河里替林丰洗了衣服,在廊上绑了一根绳,将湿漉漉的衣服依次晾晒着,见老太太找林丰,忙迎过去说:“林丰回家了,您是?”

  老太太脸上挂了霜说:“我是他妈,——你叫齐小云吧。”

  齐小云心里一颤,忙笑着说:“是姨来了,快进屋里坐,林丰回家去了。”

  林丰娘进屋坐了,接了齐小云端来的水,放在一旁,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姨说几句话,你甭见怪。林丰也老大不小了,婚事都成了我老两口的心病,我看你也是个朴实的娃,按说也没有啥弹嫌的,只是娶了你,恐怕乡党们笑话我们呢。”

  齐小云嘴唇哆嗦着,颤着声说:“是我不好,我该直接回绝了他……让他给您老说……惹您生气了。”

  老太太说:“我还没见林丰呢,今儿我俩走到两岔去了。是前几天有人给家里写了信,也没有名字,信里头说———”

  齐小云长长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凄然一笑说:“姨,你放心,我不会拖累林丰的,我本来就配不上他的。”

  林丰娘说:“其实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个贤惠的女子。这娃也心疼得很……那我就走了。”

  齐小云说:“吃了饭再走吧。”

  林丰娘说:“不哩,路远,我早早走。”

  齐小云领了虎子一直把老太太送上了车。回来坐到屋子里,齐小云的眼泪就长流下来。虎子见她哭,摇着他的腿说:“妈乖!不要哭了,不要哭了。”齐小云楼了虎子,头抵了虎子的头,哽咽着说:“妈要出远门,把你给你舅妈留下好不好?”虎子也直哭,说:“我不要妈妈走!不要妈妈走嘛!”

  林丰三天后回来,不见齐小云和虎子的影子,着急地庙里庙外去找,在柏林里碰见了和尚,和尚正盘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书。

  林丰问:“师父见没见齐小云和虎子?”

  和尚说:“你是说那个女子和娃吧,走了几天了。”

  林丰声调就变了,“到啥地方去了?没留啥话吧。”

  和尚摇摇头。林丰站在原地呆成了一截木头。

  半晌,林丰才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一走,怕再见不到人了,你说我傻,你更傻呀,我已经把我爹娘的工作做通了呀!”

  拖了步子往院子里走,远远听见和尚朗声吟出两句联语:“愿天下有情人,终成菩提眷属。”林丰的泪刷地下来了。

  回到屋里呆坐了一天,傍晚整理书桌才发现几页折叠的纸,林丰像是见了宝贝,哆嗦着展开纸张,那上面是齐小云娟秀的字迹。

  林丰:

  思来想去,我只有远走了!回想工作以来的这几年,事事都不顺心,单位里虚假的人情,无聊的应酬都叫人心烦。我主动要求到玉佛寺里来,就是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在这儿,我度过了一段苦闷也最开心的日子。我对生活要求不高,是想与一个靠得住的男人度此一生,现在看来,这愿望还是实现不了。

  感谢你陪我和孩子的这段日子。

  小云

  纸上浸渍着泪痕。

  林丰抚摸着纸页,泪又下来了。

  08

  天王殿的泥塑彩绘已进入尾声,一日晚上,和尚走进林丰的屋里,林丰正躺在床上发愣,忙起身让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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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尚坐下,盯着林丰的脸看了半天。

  林丰抹了一把脸说:“师父看我满脸憔悴,是个活鬼了。”

  和尚叹了口气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林丰说:“师父也是有性情中人呀!”

  和尚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谈何容易啊,只是你心有魔障,不除不行。”

  林丰说:“师父是叫我绝了念想。”

  和尚正色说:“非也!我是想,牛郎织女都能每年相见,你又何必整日困在这里,以泪洗面呢。”

  林丰“哎呀”叫了一声,眼里熠熠闪光,说:“师父指教的是,我是应该去找她!”

  和尚念了一句佛,随后又说:“我也该走了。”

  林丰诧异道:“师父要到哪里去?”

  和尚说:“佛经上说,‘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我年轻时发过宏愿,要修缮十座庙宇,这个功德还远远不能圆满呢。”

  林丰说:“师父已是功德无量了!”

  和尚说:“我是来给你说一件事的,刚才我把十万元的支票从吴所长的门缝塞了进去,最近我前后转着看了,这工程合着时价,也超不过十万元去,另外五万我就带走了。恐怕有人纠缠,今夜里我就走了。”

  林丰动了情,上前拉住和尚的手,说:“师父这一走,不知啥时候能见面呢!”

  和尚说:“有缘我们还会见的。”

  躬身施了一礼,出门飘然去了。

  09

  秋天的旅游推介会一开,玉佛寺的旅游热也骤然升温,门票也涨到十元一张,收入节节攀升,老吴喜得满面红光,整日门神般守在大门口。游客多了,局里领导给熟人免门票的条子也多了,老吴房间里那部平日一声不吭的电话也不时叮铃铃响起。遇到重要游客,老吴就忙前忙后地陪着。游客来游,有人就提意见,说,这里需要配导游的,怎么连个导游都没有?老吴忙解释:马上就有了!马上就有了,局里正在培训呢!

  只是老吴的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局里就派了一名副局长兼任了文管所所长和玉佛寺管委会主任。老吴的一支笔权威还没来得及发挥,就被连根薅了。老吴心里不满,又不敢当着人面发作,每每在暗地里撅着嘴骂:他妈的*,我刚蒸熟的包子,叫狗给叼去了!

  老吴骂归骂,终究也没有了什么办法,只好委屈地当了他的副所长。

  林丰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或许正像和尚说的那样:“到去处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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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王向力,蓝田人,七零后。发表中短篇小说《寒尽不知年》《续修家谱》《净土》《寻找薛文彦》等十多部,是秦地最具实力的青年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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