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尧白的怒火是被岳父的一个响屁引燃的。
吃完晚饭,岳父用下巴指了指客厅方向,一顿一顿地说: “待会儿,你跟我,把那个水族箱,抬到阳台去。”穆尧白愣怔了一下,没应声。
“忒占地儿。”岳父又说。他的眼神并未在穆尧白身上停留。
说罢,岳父起身离去,并放了一个闷雷般的屁。穆尧白的心里突然划过闪电。
岳父的屁越来越多了。四年前,穆尧白搬出农林大学单身宿舍楼,刚住进来的那段时期,岳父的屁是迟疑的,小心翼翼的,缩头缩脑的,透出一种试探,好像一场小规模的彩排,连灯光和布景都省略了,舞台也是临时租借的。而短暂的生疏期过去之后,尤其是穆尧白“高校教师”的光环像一个潦草的烟圈般散去后,岳父的屁就变得绵绵不绝了。有时候,穆尧白与岳父闲聊几句,一句话刚说到一半,岳父面如止水,似听非听,身下却猛然迸出一个响屁,声如裂帛。穆尧白的话戛然而止,如同噎住一般,或者如同中了一枚流弹一般,吃惊地望着岳父,以为他即将驳斥对方辩友。然而岳父脸上只是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如同不易觉察的涟漪:“说嘛,你继续说。”穆尧白几乎以为自己患了幻听,刚才的那一记响屁是不存在的。
岳父的屁变得浩浩荡荡,大大方方,好像在宣示着他是这个家的真正主人一般。实际上岳父的确是这个家的主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也是完全不必用放屁来强调的。岳父在南城区拥有一家叫“鑫森淼”的公司。
“你别总是拿腔作调地读这三个字,”妻子付苏苏不止一次地警告穆尧白,“你应该正视这个事实—— — 没有爸的‘鑫森淼’,你就住不到两百多平的大平层;咱爸放出那么多钱,收回那么多利息,也是‘鑫森淼’的功劳;你儿子穆舜白的未来,就拴在‘鑫森淼’身上,这可总比拴在你身上要靠谱吧?”
穆尧白并不厌恶这个名字, “鑫森淼”总比“金木水”要厚重得多、大气得多了,至少笔划是后者的整整三倍。何况这家公司与自己毫无瓜葛,穆尧白不但对其账目流水一无所知,就连年收入也只是影影绰绰知道个大概。“你住在我的家里,你的钱都是我的钱,我的钱还是我的钱。”这是付苏苏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她往往还会加上一句: “何况,你一个穷教师,根本就没有什么钱。”
岳父的老家是号称“中国药都”的保定安国,这里的药材贸易始于北宋,盛于明清,纵贯千年。岳父以中药材生意起家,几经起落,近年来瞄准利润更高的药酒、虫草、燕窝、蜂胶等食字号补品,顺风顺水,经营网点拓展到周围数个省会城市。儿子付笃笃退伍后,自告奋勇去天津开疆拓土,筹建分公司。付苏苏本地职业院校毕业,以子弟的身份替下岳母,进入肉联厂工作,但近几年肉类加工行业走向多渠道经营,肉联厂苟延残喘数年后轰然倒塌,员工们如鸟兽散。付苏苏虽脾气火爆,吃穿用度大手大脚,但并不娇惯,且酒桌从不怯场,遂逐渐承担了一部分客户维护和市场拓展任务。
穆尧白的经历则相形见绌,寡淡得如一碗忘记加盐的白菜汤。高校青年教师被戏称为“青椒”,活最多,钱最少,地位最低。穆尧白看到过一句话: “人生如一杯茶,不会苦一辈子,但会苦一阵子。”可对他来说,这“一阵子”,似乎有点长。
穆尧白婚后搬进来时,这套房子已经入住半年,什么都不缺了。他考虑再三,先斩后奏,买回一个标价为自己承担能力上限的水族箱。安装工把水族箱运到家里组装起来,穆尧白才发觉它无论是颜色还是款式都和房子的装修风格不太搭,就像西装上缀了一枚复古的盘扣,或者像年迈的方丈涂上了口红。付苏苏瞪了水族箱一眼,什么也没说。岳父岳母则交换了一下眼神,顾左右而言他。穆尧白讪讪地抹着一脑门子汗送走了安装工。从此,这个突兀的、局促的、格格不入的水族箱就在客厅一角尴尬地栖居下来,就像穆尧白一样尴尬。穆尧白甚至感到,即使自己上班的时候,它也在家里,替他尴尬着。某种程度上,水族箱就是穆尧白的象征,就是他存在状态的一种隐喻。如今,它将被从巨大的客厅发配到阴面的阳台上,永远照不到阳光。
穆尧白走进书房,刚欲按下电脑电源,付苏苏就叫住了他。她仰起脸,顶着一片湿漉漉的面膜,嘴唇处不断翻飞着: “又玩儿电脑!你没事儿做,就陪妈看会儿电视去啊!”
穆尧白的手听话地松开了,但他同时感到有些什么东西正暗暗滋长,在自己身体里累积着,像沙漏般越堆越高。他似乎无法让他们知道:上课前是需要备课的,备课是需要看 PPT 的,PPT 是需要用电脑编辑的。这家人一直坚定地认为:教师如同收音机,只要一拧开关,就会呜啦呜啦开始讲课,所谓的备课其实就是脱了裤子放屁—— — 多费一层手续。穆尧白有时觉得自己被扒光了,有时却又感到被层层包裹起来。他难以在这套房子里自如地舒展,或许他的每一次呼吸也是需要报批的。
然而一种惯性驱使着他走到岳母身边。“坐……”沙发上的岳母眼噙泪水,声音低微且沙哑,她肥大而忧伤的身体像案板上一大坨饧好的面。电视里,涂着紫色眼影和翠绿唇膏的小宫女即将为爱而死。岳母眼神发直、颇具带入感地望着屏幕。
“吃……”岳母指着一只瓷盘。几块苹果大概在小宫女爱上二太子之前就削好了,蔫蔫的已经生锈,穆尧白只好把手伸向苹果虚晃一枪,中途改变航向,悬停一秒,捏起一粒瓜子。
不知为何,在今天,穆尧白发觉连这颗瓜子都那么抗拒自己。他欲将瓜子递到嘴边,它却像一支响箭,嗖地啄在人中上。他痛得倒抽一口气,两指稍一用力,瓜子碎为齑粉。连续剧的情节稳步推进,有几秒钟,穆尧白发现自己竟像一个溺水者,不知不觉滑入剧情,这令他羞耻。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食指在欧式茶几边沿烦躁地敲了一下。
晚间新闻的片头曲突如其来,十分锐利。岳母幡然醒悟,她的身躯悉悉索索蠕动一番,高高伸出一只手,艰难地挣出了沙发,踉踉跄跄挪向卫生间,嘴里嗫嚅道: “无权无势,攀附权贵,唉……”穆尧白明知岳母说的是剧情,这句话还是击中了他。
他突然站起身,脊颈僵直,走向岳父。
“搬。”穆尧白说。
2
穆尧白的话音里藏着一根坚硬的木棒,这让岳父楞了一下。二人各自怀着心事,默契地不去探寻彼此眼中的内容,将沉重的水族箱合力抬起。穆尧白原以为隐藏在假山下的过滤装置能完美地保持水体的清洁,却不想,随着水波的撼动以及惊慌失措的鱼来回乱窜,一股淡淡的腥味飘进鼻腔,缸中一时间竟陈渣浮泛。一些肮脏的,杂乱的,纷扰的,可疑的东西纷纷大模大样地从看不见的罅隙冒出来,在水中像闲逛一般缓缓游移。穆尧白发觉,有些事物,原是禁不住荡漾的。
岳父的屁音色十分丰富,甚至横跨了不同的艺术风格。穆尧白最难忍受的,是这样一种屁:就像一大锅粘稠的米粥,将熟未熟,不停冒着气泡,好像在喋喋诉说着不满。而这气泡又恰恰是久久不破的,越撑越大,越撑越薄,直径渐渐有汤圆那么大,有网球那么大,才“扑”的一声破灭了。这些气泡生生不息,咕嘟咕嘟,噗嗤噗嗤,一个气泡破了,会有更多的气泡从稻米深处骇人地钻出来。只有外孙穆舜白在儿童房入睡了,岳父的屁才会明显收敛许多,那些气体,不再是放出,而是逸出,如同在夜色掩护下衔枚疾走的士兵。
穆尧白走进卧室,付苏苏伸了个懒腰,往床的一侧挪了挪。
“我受不了你爸爸的屁了,”穆尧白用力把一只袜子砸在地板上, “你爸爸放过的屁,比他和我说过的话还要多。”
这句话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你别以为你爸爸放屁是天经地义的,这些屁已经在我的脑海中飞沙走石;第二层意思是措辞的突变—— — 你爸爸,你爸爸,你爸爸,而不是“咱爸”。
付苏苏眼神涣散地望了望穆尧白,像一只大橘皮猫,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她胡乱把一本《瑞丽》从肚皮上拂去,只半分钟便发出了鼾声。
然而一个多小时之后,穆尧白突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他蓦然惊醒,发现是付苏苏用拳头在自己身上狠击了一下。原来,付苏苏在睡梦里反刍了穆尧白的话,猛然间怒不可遏。她头发蓬乱,扭曲的脸部在深夜发出油腻的青光。
“滚出这间房子。”付苏苏居高临下地望着穆尧白。
几秒钟后,她又把脸凑近他,补充道: “滚出我爸爸的房子,滚出‘不是你的房子’的房子!”她使劲一推穆尧白: “带着你的破鱼缸!滚出我家!”说罢挥拳砸亮一盏台灯。二人同时被强光打得眯起眼睛。
这不是付苏苏第一次发脾气驱逐自己了。穆尧白捂住胸口,在脑中快速搜索着有效的应急预案。经过一段浅层睡眠的过滤,他的怒气本已像一泓水般蒸发了不少。
“客厅大得都能跳广场舞了。”穆尧白想用打趣的方式解释一下。
付苏苏呼呼地喘了几口气: “客厅再大,没有一寸是多余的!”
这句普京大帝的名言,就这样从付苏苏口中冒了出来。穆尧白睁大眼睛仔细分辨着她的表情,断定付苏苏只是口不择言,并非在给自己台阶下。
“啥时候,你买得起半个客厅,再来跟我扎翅儿!”付苏苏冷笑一声。
穆尧白知道,争吵的走向又回归到“你没钱”这条老路,然而他错误地选择了速战速决的策略,放出一枚烟雾弹: “你难道不知道教授越老越值钱吗?”
这句话刚出口,穆尧白就后悔了,他恨不得能像水鸟捕鱼般凌空一跃,叼住这个反问句,把它吞回口中。这是多么虚弱的一句话啊,它软耷耷的,如同被豆浆浸泡过的油条,难以抵挡付苏苏的凛凛长剑。
果然,付苏苏的舌头像电风扇般狂转起来: “你是教授吗?你连个副教授都不是。你就是个破讲师,一穷二白!你为这个家贡献过什么?钱我爸赚,饭保姆做,孩子我妈带,打扫卫生有小时工,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挣屁多点儿工资,还悄悄贴给你父母!你在学校那么欢脱,跟那帮狐朋狗友,还有那个叫谭跶坦的女研究生,整天兔子似的蹦 ,当我不知道?可一回家你就大爷似的,四仰八叉往那儿一瘫,你也好意思!你到底贡献了啥?嗯?”
穆尧白一时语塞。如果非要说“贡献”,自打认识了付苏苏, “鑫森淼”的网络、服务器、各类终端,在穆尧白的调教下,就变得极速流畅,不再磕磕绊绊地蹒跚运行了。穆尧白甚至向学校请病假亲赴上海,参加 ERP 培训,再手把手教给员工。最初,“鑫森淼”的数十台电脑就像一支操着各类方言的杂牌军,磁盘中各类文件犬牙交错,像个废品收购站。财务部的终端光开机竟耗时半小时,打开一个 EXCEL文档又花去五分钟。说服岳父后,穆尧白赴京采购,整编网络设施,使之不再是乌合之众。但穆尧白有意令自己忽略、甚至远离了岳父的资金数据。不去触碰它们,才能免于瓜田李下,避开觊觎之嫌,维持自尊。
“我只是贡献了一个人。”穆尧白为了平息事端,就顺着付苏苏,自我解嘲地说。
但同时,穆尧白看到自己身体中,有一股蓝色的火焰在流窜,噼里啪啦发出电流的炸响。
“贡献了一个人?不,”付苏苏闪着白光的眼神锋利地刺向他: “你只是贡献了一个精子!”
穆尧白听见自己脑袋里“嗡”地响了起来,好像一个巨大的胡蜂窝突遭惊扰。
你只是贡献了一个精子。这句话,在这个夜晚,像一根大钢钉,插入穆尧白的身体中。
穆尧白失眠了。他睁大双眼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在那里虚拟了自己的 X 光透视图。这根大钢钉究竟插在哪个部位呢?必须有一块足够厚实的骨头才能承受它。是插在了股骨上吗?穆尧白发觉他从前像少年般的晃晃悠悠的走路姿势,在婚后渐渐不复存在了;是插在了胸骨上吗?穆尧白感到自己这几年愈发含胸驼背,直不起腰了;是插在了耻骨上吗?穆尧白在这个家里,像极力隐藏什么欲盖弥彰的缺陷一般,下盘空虚,尿频尿急尿痛……噢对了,其实那根钢钉就像一只醒目的角,插在了自己头顶正中央。穆尧白就是一头独角兽,在唱着独角戏。在这个灯光明亮的喧闹的家里,没有一个观众正眼瞧他,偏偏每个观众又都能看到他。
穆尧白越想越气,他随手摸到手机,把自己的微博用户名由“尧尧永远爱苏苏”改成了“独角兽的独角戏”。
半分钟后,一个红色数字“1”像一枚调皮的樱桃,出现在屏幕右上角。穆尧白轻触间,一条消息弹出来: “师师,你改名字了咩!”
消息来自计算机学院研一女生谭坦。
3
第二天早晨,穆尧白照常去学校上班,然而他没再回家。接下来的两夜,他在办公室沙发上对付了过去。
似乎一切如常。下午趁着没课,穆尧白想起自己设计的路径选择优化算法尚未拿到仿真对比数据,遂叫上谭坦前往科研大楼。谭坦拿着两把伞一溜小跑,算法是她用 MATLAB 软件实现的。
天色阴沉,穆尧白看了一眼微博新闻推送:华北五省今降大雨,局地暴雨。他忙给老家父母打了电话,确认平安。
说话间,风疾雨骤。从科研大楼银灰色的玻璃幕墙向外张望,雨下得颇紧。浓云似乎已翻腾涌动至脚下,雨水躁狂淋漓,如同一条站立的河流,被桀骜的风势挟持,仓皇冲撞着建筑物。
谭坦得意地晃了晃两把伞,望着穆尧白。
穆尧白第一次见到谭坦是三个月前,在充斥着鸡粪和羽毛味道的养鸡场里。师兄王希望的“物联网智能鸡舍”横向课题将他拉入麾下,谭坦的身份是助手。
穆尧白被各种事务纠缠得手忙脚乱,谭坦却被这火热的场面所吸引,对周遭一切充满好奇。穿着橘红外套的谭坦一亮相,就令所有的鸡都吃了一惊。它们同时停止了进食,伸长脖子,整齐划一,用一侧眼睛瞥着她,脑袋一耸一耸,鸡冠一抖一抖。
“呀!一个蛋!”谭坦惊喜地叫道。
“呀!又一个蛋!呀!这么多蛋!”
鸡群中腾起涨潮般的骚动。
“你把工作服穿上!”穆尧白喝道。
谭坦愣了一下,旋即,她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些潮湿的感激。她听话地套上白大褂,双手伸向白皙的脖子后方,把长发从领口里拢了出来。
“你衣服太斑斓,会吓到这些鸡。”穆尧白瞟了谭坦一眼,“它们害怕火鸡。”
谭坦半张着嘴巴愣在那里,难以分辨这是讽刺还是幽默,她脑海中竟飘出一本刊物:《讽刺与幽默》。这个联想有效地稀释了谭坦的不安,她重整旗鼓,歪头望着穆尧白的背影。
穆尧白本来也没指望谭坦能帮什么忙,他汗流浃背,单腿跪地,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运行客户端程序,初始化接口,读取实时数据。很快,几行曲线像股市 k 线图般出现在屏幕上。
穆尧白抹了一把汗,在一只鸡的身后放了一枚蛋,假设是它下的。那只鸡意外而羞愧地叫了一声,屏幕上已同步出现了与这颗蛋有关的所有参数值。
一切基本正常,穆尧白舒了一口气。他偶一回头,忽然发觉谭坦不再像一只麻雀一样乱叫了。她竟像夜色下的湖水般安静,时不时望一眼穆尧白的背影,眼神里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穆尧白认为那是少女心作祟,加上自己的大脑被各种缭乱的曲线如一大团铁丝般束缚着,故而没再多想。
有一只鸡不耐烦地快速啄着空空的食槽。它力气颇大,导致食槽始终承受向下的压力,布设在食槽底部的传感单元误以为:这代表着目前饲料十分充足。这个误判的问题怎么解决呢?
穆尧白敲敲脑袋,很快想出一个方案,他专注地更新了程序中的某个模块。
谭坦后来说,或许就是在此刻,穆尧白那种聚精会神的力量,像一颗子弹,击中了她。
第二天,谭坦竟然决定来听穆尧白的课了。穆尧白有时用余光望着她,发现她的目光中并未随着课堂进程出现思维的流动,她只是若有若无地望着自己而已。旁边几个女生有时会彼此耳语一阵,然后飞快地瞟一眼穆尧白,发出吃吃的轻笑声。那笑声不代表快乐,不代表讥讽,大约只是某种想法达成一致之后的小型仪式,那是专属于女生的笑声。
穆尧白不由得用大拇指拨弄了一下无名指上微凉的铂金婚戒。他很明白,谭坦对自己的这种明明灭灭的好感,很可能来自年龄与阅历的鸿沟。就像在宽阔的河流边,遥望灯影迷离的对岸,被自己的想象蒙蔽了双眼,以为那是一个华灯绚烂的新世界。总而言之,这件事,很扯。
然而,谭坦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自己,眼神里是两汪不见底的深潭,一直望了小半个学期,一直望到此时此刻。
穆尧白收回思绪。雨滴硕大,砸着玻璃,间或有小粒冰雹的脆响。穆尧白把各种性能数据图表拷贝到优盘,并加密上传到云端。
仿真操作间隙,谭坦却缠着穆尧白,要他老实交代自己当年的校园恋情。换做平时,穆尧白断不会就范,然而今日的骤雨似乎唤起了他的记忆。在与前女友论及婚嫁时,穆尧白已经研三。他一路颠簸,将女友带回老家。刚下车,就被暴雨堵在镇上简陋的车站。苦等间,天色渐黑,小城愈发显得破败,穆尧白只得硬着头皮,牵女友的手趟水前行。待抵至家门外的窄巷,黄黑色的积水已然没膝,一波接一波可怖地涌来。女友惊惧停下,怎样哄劝也不走了。恰好大姐迎出来,软言安慰,三人勉强彼此搀扶到家,却看到门洞里、正房中全部灌满了水。穆尧白百爪挠心,怀着内疚安顿好女友后,本欲飞跑去借电机抽水,却忽地发觉屋里墙壁裂缝在扩大。一家人在女友越来越高的抽泣声中,奋力将财物搬到南边配房,直至深夜。
“后来呢?”谭坦嘴巴张得老大,似在听天方夜谭。
所谓的“后来”其实也就是现在了。女友一去不回,穆尧白晕晕沉沉地毕业了。恰逢农林大学新增了“云计算及大数据”专业,正招兵买马,条件放宽到 985 硕士。在师兄王希望的介绍下,穆尧白幸运地以“紧缺专业人才”身份被录用为教研岗。高校的未婚者属于稀缺资源,媒婆聚拢而来。穆尧白虽是乡风吹大,但气色淡泊,天然带有一种幽篁、微雨、线装书的气质。肥白娇蛮的付苏苏大自己两岁,认识三个月后,她便怀孕了,二人火速成婚。期间又遭遇了老家翻新房屋,姐夫失业以及大舅脑癌等变故,好似许多只手掰扯着他瘦削的钱包。他焦头烂额,难以兼顾,与付苏苏渐生出许多龃龉。
穆尧白发觉,谭坦的目光如同最柔软的羽毛,正抚摸着自己。
“我有点想哭,怎么办?”谭坦轻轻说。
“我有点想吃,怎么办?”穆尧白把话题转移到晚饭,以淡化或回避谭坦的情绪。然而一张口,竟像是情侣间的呢喃。
他们走出迷宫般的科研大楼。灰白的雨幕让世界变得纯粹。谭坦在草坪中央的大理石板间跳跃前行,不时回头顽皮地看穆尧白一眼。这天正好是夏至,花圃间镶嵌的鹅卵石洁白晶亮,一粒粒在雨水里闪光。一种不知名的橙黄色花朵在大雨中依然支楞着。高远的天幕上黑云压城,另一个方向却悄悄挂了彩虹。谭坦停住,回过身,安静地等待穆尧白跟上来。
穆尧白却蹙眉凝视着地面,用雨伞遮住眼睛,内心有些阴郁。他狠狠心,决定让这个黄昏,变成自己与谭坦间的最后一个黄昏。
不想,谭坦忽然扔掉雨伞,钻入穆尧白的伞下。
穆尧白默然望着远处。
谭坦抬头望着穆尧白。
雨势渐缓,浓云撑不住了,悄然裂开一条缝隙。夕阳挥剑直指人间,不远处的湖水瞬间泛滥沸腾出奇异斑斓的光。
穆尧白不得不承认,这一天,已经被这场无边无际的大雨洗过,变得剔透,像时光的盐。
4
如果不是遇到牛翠花教授,穆尧白本打算第四天就认输回家。他想儿子,也不愿自己的生活秩序受到扰动。在理智上,穆尧白对代价的计算是精确的,他知道自己扰动不起。对于谭坦,他能做到的,唯有“放下”。
下午,穆尧白接到通知,去行政办核实工作量并确认签字。除去儿子穆舜白出生的那个学期,穆尧白的工作量一直位列全院前三。讲课、实验、实习、课设、毕设……穆尧白熟稔每一类工作量的计算公式,也能快速得出自己的某项工作可以换算成多少钱。尤其是今年,穆尧白在教学任务之外,又申请了一门公共选修课,每周讲四次,南校区和北校区各两次。此类课程往往像失宠的小妾般被排挤到晚上或周末,但穆尧白依旧精神抖擞,单刀赴会。签字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或许不单单是为了像挣工分般挣工作量,也是为了避开这一家人,避开沉默如一只大鳖的岳父,避开这蛛网般纠缠的尴尬。
穆尧白恍惚了一下,看到了走廊上疾行的牛翠花。牛教授显然是刚刚出差归来,交叉背着一只大包和一部手提电脑,眼镜片上沾着一枚完整而醒目的指纹,急匆匆蹿进了洗手间。牛翠花,男,54 岁,身高 1.86 米,体重 51 千克,略鸡胸,略驼背,略佝偻,长江学者,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每年两会期间都在新闻联播露面。比起以上这些,牛教授的收入同样耀眼,师兄王希望爆出牛教授上个月的个人所得税:65535 元。 “哗”一下,这个数字像突起的狂风,吹皱了所有在场者的面孔。对于穆尧白来讲,65535 是很容易记住的,用语句“unsighed int i;”定义一个无符号整型数据,那么变量 i 的最大值就是 2 的 16次方减 1,也就是 65535。有一段时间穆尧白恨不得把牛教授的一寸免冠照夹在钱包里,不为辟邪,只为激励自己潜心于学术之路。岳父当初就是在电视上看到牛教授的事迹,又听说了牛教授的薪酬,才闪电般地同意了这门亲事,仿佛付苏苏要嫁的不是穆尧白,而是牛翠花。穆尧白十分清楚:自己要想进化成牛翠花,尚有雪山未翻,大河未过,妖魔未除。
穆尧白与付苏苏大婚时,牛翠花竟然恰好有空,歪歪斜斜地迈着大步,抵达婚礼现场。岳父双手互相搓了好几次,将紫檀手串和劳力士表向腕部撸了撸,摆弄了几下头发,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牛翠花上完厕所就直奔院长办公室而去。他并不敲门,而是直接推开,却忽然后退半步,回过头,直直地盯着穆尧白:“咦?你叫穆……穆……?”穆尧白楞了一下,牛翠花伸出长臂,用又薄又大的右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按,掌心的温暖潮气立刻弥散开来,穆尧白感到一个微型的春季已经喧闹在自己肩头之上。牛翠花语速极快: “你的那个,那个那个,喔,申请的,教育部的课题,哦不对,是农业部的课题。教育部还是农业部?嗯?总之你的课题,你你你,准备一下,立即准备。嗯。”穆尧白眼前一黑,竟呆若木鸡。牛翠花在关上门之前,又伸出长颈,补了一句: “批下来了,马上发文。”
穆尧白晕乎乎地站在空空如也的走廊上,感到脚下的地板已经消失了。
农林大学属于教育部与农业部共建院校,因此这两部委的课题均被视为国家级,这意味着职称评审表上将出现极为闪亮的一笔。加上自己几年来积累的数篇重量级论文及各种获奖、专利,副教授将不再有悬念。接下来,硕导、更多课题、教授、博导……一列火车已冲出山洞。
穆尧白身体悬空,像一个游泳初学者在笨拙地划水,挣扎着回到教研室。
师兄王希望刚刚代表学院打完篮球比赛归来,赤膊坐在桌子上,脚蹬着椅子背。
“嘿!正找你呢,去哪儿浪了?”王希望推了穆尧白一把。
“嘛事儿?放!”穆尧白说。
“我下学期公派出国,荷兰,为期一年。那个物联网智能鸡舍的私活儿,归你了。”王希望说, “连合同都是我草拟的,开价五十六万,帐从公司走,你不必管。”他咕嘟嘟灌了几口水, “事成之后,三十万归你,按条款分期支付。何如啊,这位相公?”他用食指轻佻地伸向穆尧白的下巴,被啪地打开。
“我担心扛不下来。” 穆尧白惊喜之后又面露难色,他似乎看到一个挥汗如雨的自己,头发和胡须如青藤般蜿蜒攀爬。这个课题涉及到学科内若干方向,有些生疏领域。
“你给朕住嘴。爷还就翻你的牌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希望说, “我再给你几个助手,比如谭坦。”
他讳莫如深地嘿嘿笑着。
教研室的电话座机忽然响起来。
“这谁啊……”王希望眯眼看了一下号码,用矿泉水瓶底在电话上一磕,按下了免提键。
“您好,我找穆尧白,穆老师。”
“靠,好甜哪!”王希望提起话筒,捂住送话器,向穆尧白坏笑着, “找穆老师哦 ~”
穆尧白却神色一凛:这分明是付苏苏乔装改扮的声音!他瞟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并未关机,也没有未接电话,看来付苏苏是在试探自己是否老实待在学校。
王希望瞬间猜到了一切,他把腿从椅子背掀下来,在办公桌沿一悠一荡,边向穆尧白挤着眼,边问道: “你是哪位呀?”
“我是穆老师的大学同学。”
穆尧白浑身发麻,咬紧牙关跳过去夺王希望手中的话筒。王希望高举话筒,宛如炸碉堡的董存瑞,嗓子里发出压抑的“嘶嘶嘶”的笑声。“喂?喂?”电话里,付苏苏捏起嗓子,急切地叫着。穆尧白只好急赤白脸地按下了电话叉簧。“哈哈哈哈!”王希望喷出一阵大笑。
几秒钟后,穆尧白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姓穆的!”付苏苏在电话那端大吼,发出濒临崩溃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警告你,你他妈识相点,给我回来!否则我就把谭坦的逼撕烂!”
穆尧白不禁大惊失色,付苏苏是怎么知道谭坦的?他立刻想到了微博,打开翻了几页便了然了:付苏苏顺藤摸瓜,找到了谭坦,而后者微博里充斥着穆尧白的各种身影,有的在投入地讲课,有的在校车上发呆,有的在狼吞虎咽一只驴肉火烧,配之以“逗逼的师师”、 “蠢萌的师师”、 “日天的师师”等文字……付苏苏的评论列在每一条微博的最前面,往往是“好哦”、 “行哦”、 “不错哦”,穆尧白的手指一路滑下去,直至看到付苏苏最新的一条评论: “奸夫淫妇!!!”。
5
在某个瞬间,穆尧白甚至十分庆幸岳父被打伤,这至少使一些狂飙的事情暂时冻结在半空。
一个向岳父巨额高息贷款的老熟客,已经三个月音讯皆无了,也不再定期还款。他的车却歪停在路边,一丛树枝落在前挡风玻璃上,轮胎已经撒气,后视镜也不翼而飞了。一旦此人跑路,公司将元气大伤。岳父感到不详,遂去查账。不想,财务部那女人竟拽住岳父衣角,嘤嘤抽泣起来,说她怀上了岳父的孩子。
岳父正在发蒙,财务女那刑满释放没多久,在省会打工的丈夫从外面像斗牛般冲进来,推搡间,抡起椅子在岳父头上猛击了一下。
在晕倒在地前,岳父尚不知道:高开区刚刚装修好的一家新店面,已被砸了个稀烂,又被一把火烧掉一半。
一切都向混乱中滑去,就像王希望曾说过的:世界是非线性的。
穆尧白让谭坦替自己守着实验课,打车来到医院。一大群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亲戚朋友、甲方乙方、敌商友商,像雨后的一丛蓬勃的蘑菇,高高低低地围在岳父床前。大家只谈商场无情,人心不古,却绝口不提财务女怀孕的事。岳父头缠绷带,时而义愤填膺,时而蹙眉深思,数次欲掀被坐起,均被许多只手热情地按了回去。
付苏苏用手指堵着一只耳朵,正在跟即将从天津赶来的哥哥付笃笃通电话。大家在岳父的伤情面前迅速统一了战线,建立健全联动机制,全家一盘棋。
“尧白,尧白!”岳母眼睛一亮,乍着双臂快速走来。付苏苏瞟见了,捂住电话,大叫一声“妈!”,岳母不为所动,一把揪住穆尧白的袖管:“要是没课,今天你去接舜白吧,哄他吃一粒鱼肝油,冰箱第三层。”随后她更加靠近穆尧白,压低声音,换上一副神秘的语气, “你爸想要他的紫檀手串儿,落在家里了,劳烦你回去,取一趟,给他送来。随身戴着,他才觉得踏实,生意人啊,就是这么迷信……”岳母泪眼朦胧,郑重其事地将家门钥匙塞进穆尧白手心,并用两只松软的手掌将穆尧白的拳头牢牢地、密不通风地包裹起来,好像生怕钥匙飞走似的。
穆尧白知道这是她在为自己与岳父创造和解机会。岳母是在忍辱负重吗?更加可能的事实是:她被蒙在鼓里,压根儿还不知道员工与岳父间的苟且,这令穆尧白百味杂陈。
他走出病房,岳母也尾随出来,先向身后小心张望一下,才颤巍巍地说道: “吸毒能治好,是吧?毕竟那么年轻……”
穆尧白心里咯噔一声,立即想到了混不吝的付笃笃。他胡乱答道: “能。”不忍再望将信将疑的岳母,快步逃出医院。
岳父的手串就放在茶几上,在半盒烟的旁边。
穆尧白记不清自己已经几天没有踏进家门了,一瞬间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一扇窗户忘了关,他犹豫了一秒钟,还是关上了。
穆尧白走到阳台上,定定地望着水族箱。它就像一个遭受贬斥的落魄书生,满面尘灰,斯文尽失。
一层暗绿的苔藓像努尔哈赤的帝国版图般扩张,两只女式慢跑鞋依偎在顶盖上,已经快晾干了,鞋子旁边还有几处脏兮兮的烟灰。
穆尧白发现,一些事情变得禁不住推敲,耐不得打磨,经不起颠簸,就像这华丽的鱼缸,稍微一晃,就浊了,几天过去,就颓了。
穆尧白的一只手扒着缸沿的透气口,指尖不觉沾上了水。他在水族箱外壁画了个很大的圆,又在中央写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拆”字。他打算把这破缸卖掉,不,扔掉。
然而缸里还有一头硕果仅存的大金鱼,没错,一“头”金鱼。它是那么的强悍,那么的夜郎自大,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命运的波澜。不知何故,穆尧白对这尾大金鱼忽然充满厌恶,他缓缓蹲下身,贴近玻璃,细致地观察着。它肥大而健壮,眼珠暴突,嘴巴又扁又宽,在鱼缸里纵横四海,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十分蛮横。穆尧白撒进一些鱼食,它立刻急吼吼、疯叉叉地冲过来,一半身体跃出水面,发出泼辣的响声。
它用力摆动着斑斓的尾部,张大嘴巴,吞噬着食物。
就像一个穿着花连衣裙的,气急败坏的,胖女人。
就像大发脾气的,让自己滚出去的,付苏苏。
穆尧白发现自己依旧是愤然的。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大概很难被忘记了。
谭坦的脸再次浮现。这算心魔吗?
手机响了,穆尧白本以为是岳母在催促,不料,屏幕上竟是一个“坦”字在闪动。 “师师!你在哪儿?”
谭坦的声音有些焦急。
穆尧白瞬间汗毛倒竖,他猛然想起了付苏苏的威胁以及微博上的谩骂,不由得提高声音道: “毯子!你没事吧!”毯子是谭坦的绰号。
“没事儿啊!师师你怎么了?”谭坦的声音柔和了许多,她沉默了几秒钟,说: “师师,你终于都看到了?那我就把师母置入黑名单了哦。”
她的坚忍与张力令穆尧白吃了一惊。
谭坦却一派云淡风轻,继续说: “院长在会上,决定让你和王希望下礼拜去参加杭州的国际学术会议,被我偷听到啦。”随后她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
“嗯……”确认谭坦安然无恙,穆尧白嗓子有些发哽,竟生出一丝劫后余生之感。
“还有!牛翠花说!今年的新加坡大数据学术交流,让你带着论文,跟他一起去!”谭坦声音又兴奋起来,停顿了一下,她又说: “你要好好服侍老牛,他要是愿意收了你,做他的第二百五十个小妾……”
谭坦发出一阵周星驰的笑声。穆尧白知道她指的是读牛翠花的博士。
“实验课一切正常,你就放心吧。”谭坦最后说。
挂掉电话,穆尧白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他望着自己的右手,方才发觉岳父昂贵的手串被套在一根手指上,从接电话时起,就一直像呼啦圈般活泼地转动着,分外滑稽。谭坦,谭坦,这个名字真的像坦克一般,轰隆隆开了过来,几乎令他无法抵挡。穆尧白觉察到自己内心的荡漾,有些吃惊也有些惘然。他不知即将发生什么,但他返回医院的步伐却轻松了许多。
“怎么才来!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你还能做啥!”
付苏苏抱怨一句,亲自把手串套在岳父手腕摩挲着, “拿个手串都这么磨蹭,要是让你……”岳父立刻用手势拦住了付苏苏更多的话。穆尧白本想说“我刚才把水族箱扔了,金鱼冲进了抽水马桶”,但终究没能开口。
“这几天忙什么呢,尧白?”岳父偏过头,客气地问道。
“我的部级项目批下来了,还接了个大单。”穆尧白发觉自己的声音远没有想象中有底气,像一块散碎的湿土扔进水塘,很快就被淹没了。其他人的话语立即喧响起来,他断定全场没有一个人听懂了自己的话,不由得有点沮丧。
这时,岳父的身体忽然在被子下面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他的神色变得羞赧,就像刚刚做了包皮手术。
穆尧白感到头皮一紧,他突然有种逃跑的冲动。
“爸,你想做什么?想尿?”付苏苏关切地问道。
岳父脸色酡红,目光在床前众人面前逡巡闪避,最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憋出一句话: “我……十分地……想放……放一个屁……”
“你放吧!放呀!放!”大家响亮地喊着,神采奕奕地等待着岳父的屁,比等待一个婴儿降生还要激动。
“活出自我!”岳母像江青一样果断地向半空一挥手,朗声鼓励岳父,让他有屁快放,不要犹豫,以免错失良机。
穆尧白的双腿争先恐后地迈了出去。
但岳父比唢呐还要高亢的屁声却更加迅疾地追上了他,击穿了他。
更令穆尧白感到无力的是:他的大脑竟难以自控地对这段音频做出了评价,就像自己评价学生的毕业设计作品一样—— — 该屁哀而不伤,欲说还休,内涵丰富,堪称世纪之屁,可以算是岳父同学的代表作了。
身后传来各种含义不明的笑声。
作者简介:阿英,河北人,硕士,高校教师。有小说及诗歌见《十月》、《大西北诗人》、《河洛潮》等刊物。获第三季“见诗如面”同题诗赛第三名,在巩义杜甫国际诗歌大赛获奖等,作品入选《星星》副刊诗集《蓝色的耳朵》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