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武平,1954年生于陕西富平,退休军官,少将军衔,现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人生记忆》《归途拾光》等。曾任解放军某部战士、副班长、班长、排长、团作训股参谋、连长、副营长、营长、军作训处参谋、团参谋长、团长、军区特种大队大队长、副师长、师长,青海省军区参谋长、副司令员,陕西省军区副司令员。《写给岳母》一文获“2015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第13名(全国30名作家上榜);《人生记忆》散文集获2016年度中国散文年会“精锐奖”;《父子》一文获2017年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找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获“2017年度《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白蒸馍》获全国“第八届冰心散文奖”。80余篇散文随笔先后在《读者》《延河》《散文选刊》《美文》《西北军事文学》《海外文摘》《光明日报》《解放军报》《文艺报》《陕西日报》《深圳特区报》《西安日报》《西安晚报》《深圳晚报》等报刊发表。《人生记忆》散文集被国家图书馆、中央党校图书馆、中国人民解放军国防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鲁迅文学院等六十多所重点大学图书馆收藏。《归途拾光》散文集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
认识尹将军是我生命中的惊喜和荣幸。
疫情过后,我写《废都》的一篇文章被《华文月刊》刊发,并引发热议。《华文月刊》电子版出来当晚,点击率过千,创下了《华文月刊》创办以来点击率之最。《陕西文谭网》主编李培战给《华文月刊》常务副主编李印功发微信说:“昨天的电子书在线阅读长达十小时之久,从来没有过的现象。”
后来,纸质杂志出来了,网络平台配合《华文月刊》再次推出此评论,当天点击率再次过千。随着点击率的不断攀升,各种评、议、赞、骂也越来越多。有说题目太粗鄙,有哗众取宠之嫌;有说此文是站在较高的层面解读《废都》,角度新,思想深;有说《废都》之烂贾平凹之庸不值得花这力气;当然,也有人说“这是《废都》问世以来的最解,震撼”,说“二十年前读《废都》,我的偶像几近坍塌,李红的评论,让我想再次掀开《废都》,阅读审思了”。
这些评论、议论,给了我鼓励,也给了我压力。说实话,我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伟大,我写《废都》评论,其实就是一个偶然。疫情期间,我在手机上看到一篇《废都》旧评,说《废都》写了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废都》我看过,正如那位读者所说,当时印象很差,以至于因文废人,把贾平凹骂了几十年。几十年后,看到这样的说法,对我的触动很大。我也是一个写作者,我想知道满篇杂呈纷乱性描写的《废都》,到底是怎样表现知识分子的生存危机和精神危机的,我当时咋没看出来,随买了一本《废都》来看。我做事随性,但也认真,因而把自己再读《废都》的感觉写出来了。其实谈不上评论,我真的就是想从写作的角度琢磨琢磨贾平凹到底是咋想的,咋构思的,咋就写出了这么个东西,真的仅仅只是为了哗众取宠以性描写来制造热点?或者真的如那篇旧评所说,在那繁复恶谑的性描写后面,有着更重要的东西。我知道这篇文章发出去会引起一些争议,但我无论如何没想到竟引发出这么大的冲击力。
面对这种情况,我只能做好承受的准备,我对我爱人李新社说:“你也要做好挨骂的准备。”
就在这时候,《华文月刊》常务副主编李印功打电话说尹武平将军对此文比较肯定,还说想要约见我们。不说尹武平将军是一个从班、排、连、营、团、师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的共和国的将军,曾任军区特种大队大队长,王牌师“红军师”师长,威武之名,振聋发聩,就尹将军退休后提笔行文,那也是成绩卓越,连获大奖:散文《白蒸馍》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人生记忆》获2016年度中国散文最高奖项“精锐奖”;《父子》获2017年中国散文年会“十佳散文奖”;《写给岳母》获“2015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第13名(全国共有30名作家上榜);《找一个安放灵魂的地方》获“2017年度《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获得者,前国家文化部长王蒙先生,茅盾文学奖获得者,著名作家梁晓声先生、陈忠实先生,以及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著名文学评论家陈晓明先生对尹将军都有很高评价;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先后两次为尹将军的散文集《人生记忆》《归途拾光》题写书名;当代著名朗诵艺术家徐涛、著名配音表演艺术家,年度最火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解说李立宏、中央电视台“国宝档案”栏目主持人,著名演播艺术家任志宏都曾倾情朗诵过尹将军的诗歌和散文;尹将军本人还是《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下半月》签约作家……
如此如雷贯耳的大名,让我对尹将军充满了崇敬之情,但尹将军要约见我们,我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理由很简单,人家是将军,是著名作家,我是什么?一个默默无闻的退休老教师,一个凭自己爱好却又毫无名声的写作者。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失眠的原因不仅仅因为激动,兴奋,更因为紧张。关于尹将军,我所有的想象都只能停留在网上资料和朋友的描述,那个真实的真正的统领千军万马又连屡获大奖“文武岂止双全,一生光彩璀璨”的将军到底什么样子,见了这么显耀高大,被人们称作“一个老兵的见证与传奇”的人物我该怎么说话,说什么,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来。
10月11日,李印功打电话的第三天,我们接到了尹将军发来的邀请和定位。时间定在十二点,出于礼貌,我们十一点十分就到了。李印功说:“早就早,咱先谝一会儿,咱总不能叫将军等咱们吧。”于是我们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来到了尹将军定好的雅间。
谁也没有想到,空荡荡的雅间里,尹将军正静静地坐在那儿等我们。
尹将军站起来了,李印功快步上前,一边与尹将军握手一边致歉,感叹。然后是我爱人,然后是我。我们都很激动,也很感动,要知道,因为初次见面,因为要见的是将军,我们来得已经够早的了。
几句寒暄之后,尹将军喊服务员点菜。李印功说:“应该我们请将军。”尹将军说:“说好了我请的。”李印功还想说,尹将军摆了摆手,不容置疑地说:“下次,下次你们请。”
李印功和尹将军微信联系已经两年多了,但还没有见过面。李印功说:“我虽然没有见过将军,但将军的形象早已在我脑子里了。”尹将军“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看着李印功,李印功说:“富平文友李高亮给我说,您官做得很大,但一点没有大官的架子。”尹将军笑了,很温和,说:“咱本来就是一个农家子弟,有什么架子可摆的?”
尹武平将军(中)给李红(左)李新社夫妇赠他的散文集《归途拾光》
尹将军说着,走过去拿起放在角落的纸袋子。袋子里放着尹将军新出版的散文集《归途拾光》,尹将军说:“退休了,写作成了我的主要爱好。”说着将书送我。李印功早已获得了尹将军的赠书,他高兴地说:“拿着,尹将军的散文很有特点,写的都是自己经历过的平凡事,但又充满家国情怀,浸透人生感悟。很接地气,又很透着一股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劲儿。”我欣喜地接过那看起来不厚,但却因浸透作者人生磨砺和积淀而变得沉甸甸的书说:“我一定认真拜读。”
尹将军摆摆手:“翻翻就行了,我就是个业余爱好者。不过,我特别赞赏肖云儒老先生的话,他说我现在是‘用审美的方式,重温,享用自己用实践的方式经历过的人生’,因而我比别人多了一条生命。这让我很快慰,也很受鼓舞,肖云儒先生说这不是文学的使命,是生命的需要,在这种抒发中,人能感到自己作为人的个体生命的全面实现。”尹将军说着靠在椅背上,沉醉而感慨地说,“肖云儒老先生很厉害,他真的洞察了人的内心。作为生命,人真的需要述说,需要宣泄,我现在越来越感悟到,生命的长度谁也控制不了,那就不要去想它。人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拓宽自己生命的宽度、维度,这样生命才会更丰满,更有质量,因而也更有意义。否则的话,匆匆走完一生,只落得满肚子饭食两腿泥巴,宝贵的生命可真的就被糟蹋了。”
我们都很感慨,感慨肖云儒老先生的睿智,感慨尹将军对生命高屋建瓴又富于哲理的理解和深情热爱。尹将军坐直了,很认真也很风趣地说:“人家肖老可是西北文坛的一座风向标呢!我是啥?啥也不是!就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言为心声,我也就是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出来而已。”
服务员来了,拿着菜谱叫尹将军点菜。尹将军将菜谱递给李印功,叫李印功点,李印功没接,笑着让尹将军点。尹将军也不再推让,一边翻菜谱一边说:“今天还有一位青年作家,她住得有点远,可能要晚来一会儿。”尹将军点了一瓶好酒,李印功高兴地说:“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和将军喝,又这么好的酒!”
尹将军将菜谱还给服务员,不紧不慢地说:“你们尽兴,我不行。我现在基本上不喝酒,今天这是破例。”我们都很纳闷,李印功说:“破例就要破彻底,不醉不归。”尹将军说:“真不能喝。你以为我不想喝啊?不敢喝啊。给你说实话吧,在青海,长年严重的高原反应,心脏不好,已经抢救几回了。玉树地震前一年,差点把命没了,多亏了段政委亲自组织抢救,省人民医院120救护车来得及时,抢救了五个多小时才解除了病危。当时我苏醒后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名利看得更淡了’。”
都不说话了,将军九死一生的经历让我们震惊,所有中国军人的坚守与艰苦更深深震撼着我们,感动着我们。我们一边唏嘘,一边感叹,尹将军说:“六十年三次死里逃生,每次想起都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活着真好!”
这是肺腑之言,是经历了生死,对生命由衷地热爱和敬重!不经历生死,不可能真正懂得生命的珍贵和价值。
还想问及其他两次死里逃生的细情,王女士来了,尹将军收住话头,说:“这些都收录在我的《归途拾光》里。有一篇《向生命致敬》写的就是这事,有兴趣的话可以翻翻。”然后招呼王女士坐,说:“我刚还说你会晚到一会儿,这就来了!你不是在鄠邑区吗?”王女士很腼腆,笑了一下:“我九点多就出门了。”
尹将军连连说辛苦,我们也都打趣说见将军咋能不积极?尹将军一边笑一边招呼大家坐,帮我们相互介绍。介绍完,又一一问我们的年龄、工作、爱好,最后把目光落在我和李印功身上,说:“今天叫小王来,主要是想叫小王和你们认识一下。小王的诗和散文写得不错。”尹将军把脸转向小王,认真地说:“小王,以后有什么作品可以投《华文月刊》,李老师是《华文月刊》的常务副主编。《华文月刊》办得不错,面向全国发行。”
作家李红(左)向尹武平将军介绍她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
李印功的情绪一下高涨了,特别热心特别自信地说:“没问题。小王,以后有什么稿子,尽管拿来。”王女士很矜持,站起来,浅浅地鞠了一躬,微笑着说:“谢谢。”李印功说:“不谢不谢,将军吩咐的,一定办好。”尹将军说:“这个不行,该把关还得把关。其实我和小王也就见过一面,小王是做生意的——”尹将军看了王女士一眼,“什么生意来?”王女士说:“服装。”
“哦,服装生意。一个女人,要做生意,要管家,对文学还这么执着——我跟小王是在那次书博会上认识的,那么远,专门来书博会,我很感动。所以我把她介绍给你们,都是文学爱好者,能帮就帮一下。”没等我们说话,尹将军又说话了,煞有介事的样子:“小王不是富平人,但对文学真的很执着。文学无县界,你们可不能本县主义哦。”
都笑了,说没想到尹将军还这么风趣。尹将军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灵感突现照葫芦画瓢,竟然说出这么一个幽默的句子。
我说:“尹将军不光自己热衷于写作,对文友的事也这么热心。”尹将军正襟危坐:“不热不行啊。这就有点像……”尹将军想了一下,说,“就像那些麻友、牌友、酒友,看见就亲,不亲不行,气味相投嘛。哦,小王的儿子是当兵的,一听见当兵的,我这心里就又亲了几分!”尹将军忍不住笑了,笑得很灿烂,很爽朗。
李印功再说一遍没问题,叫王女士有稿子送他,他一定认真对待。
终于回到正题了,尹将军看着李印功,说:“我就知道这事交代给你没问题。”李印功看着尹将军,一脸迷茫:“咱俩虽加了微信,但也没有见过面,更没有什么交结……”尹将军笑笑的:“虽然没见过面,在我跟前说你的人可不少。”
李印功笑着,有一点点尴尬,大概害怕有人在将军面前说他的坏话。尹将军收住笑,说:“我问你,富平县退役军人事务局搞‘英雄儿女荣誉室’,我和党益民将军的简介是不是你搞的?”李印功更紧张了,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解释说:“其实那个事情不归我管,只是当时负责这事的同志跟我儿子熟,就把他们整好的材料拿过来给我看,叫我……”李印功还没说完,尹将军就忍不住笑了:“你把我说得那么好,我还要谢谢你哩!”听将军这么说,李印功一下放松了,知道将军开玩笑哩,说:“您和党益民将军都是咱富平的骄傲。你们不光军界职位高,文学成就也非常卓著,但我看那材料里没有介绍你们在文学上取得的成果,就给负责这事的同志说叫把这一块加上。这咋还传到您这儿来了?”
尹将军没说他是咋知道这事的,只是问:“这事不归你负责,你也不认识我,你咋这么热心的?听说你还一再交代人家,叫人家一定把材料整好,核实,千万不敢出一点差池。”李印功认真了:“这跟咱认识不认识没关系。这是咱富平的大事,准确地宣传你们,也是宣传咱富平哩,那不能马虎。”尹将军很感动,说:“怪不得认得认不得的人都说你的好话哩。”李印功身子一下坐直了,笑道:“那就好,有人说好话总是好事。”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尹将军给李印功倒了一杯酒,非常诚恳地说:“像你这样对文学,对文友,对家乡的事如此热心、真诚的人还是不多见的。无怪乎大家把‘文坛侠客’这样的美誉送给你啊。”
连这都知道!我们都笑了,李印功也笑了,很自豪又很羞涩的样子。尹将军举起杯,说:“为‘文坛侠客’干杯!”我们都举起了杯,说:“为‘文坛侠客’干杯!”
尹将军没有喝完,小小地抿了一口。李印功又兴奋又高兴,一饮而尽。尹将军按了按李印功的肩膀,说:“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啊。这既是文学的缘分,也是富平老乡的情分啊。”
我本来不善言辞,看着尹将军那真诚的样子,听着尹将军那亲切温暖的话,我的紧张完全消解了。我感到坐在我对面的已经不是一个陌生的,高大得必须敬而远之的将军,而是一个非常熟非常恳切的富平老乡。
尹将军转过头,对我说:“自《废都》出版以来,各种专家、专业的评论可以说是铺天盖地,你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敢写《废都》,这需要勇气啊!”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哪里是有顶风而为挑战专家的勇气呢?我根本就是有感而发,随性而为罢了。
尹将军看我不语,笑着说:“这篇评论引发热议,各种意见、议论也是铺天盖地,你有这样的准备吗?你觉得你有这样的承受能力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承受能力,更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那些天,我的确委屈,也很沮丧,我不明白我怎么就这样惹火上身了。有朋友安慰我说“观点可以有异,但嘲笑谩骂者不应属于尊敬的文人之列,尽可不予理睬”,我也知道那些不看文章只拿题目发难的读者的确不值得认真计较,但一个接一个的质疑,甚至连题目和文章都不涉及,直接进行人身攻击,毕竟叫人难以坦然,漠然。我自己惹的祸自己挨骂也就算了,可我的家人也跟着受辱,我很内疚,不知所措,我说:“咋办?”我爱人笑着说:“咋办,还能咋办?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办吧。”我爱人想要给我安慰,但我于心不忍,我说:“要不要把题目改一下?”我爱人苦笑了一下:“改?咋改,现在?”我无奈地咧了一下嘴,我爱人说,“再说,为啥要改?要是能改当初你就不用这个题目了。”我爱人是了解我的,也是了解我整个写作过程的。这个题目,我下了很大决心想改,但又鼓了很大勇气没改,我完全没有哗众取宠博人眼球的意思,我只是遵从我的内心,尊重书的本质,这个题目真的是我再看《废都》的第一感受,和最强烈的感受。
尹将军看我有点沮丧,鼓励说:“作品一旦发表,就不完全属于自己,更多的是属于社会,别人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心里话用文字表达了。”将军的话给了我很大鼓舞,我深深地点头。是啊,言以明志,写作难道不就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写出来吗?况且,我的评论得到那么多人认可和赞赏,还有那么多人因为我的评论想要重读《废都》,作为一个写作者,这难道不是最值得骄傲,最应该感到欣慰的吗?尹将军接着说:“你那评论我看了,引用的片段和事例还是那些,但你能从新的视角去看《废都》,解读《废都》,就完全不同了。我会择机把杂志送给贾老师,也算为咱富平作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这是一件好事,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我们都说谢谢尹将军,尹将军一边笑一边说:“不谢,不谢,我也得向咱们这位热心家乡文化事业的李印功老师学习哩。李印功是《华文月刊》的常务副主编,我这样做是不是也算帮你宣传了《华文月刊》?是不是也算表达了一点对你这位‘文坛侠客’的谢意和敬意呢?”
又是一片笑声和谢谢声,这笑和这谢谢都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我们都被尹将军的幽默和诚挚感动了。原来读过尹将军的一些文章,也看过一些有关尹将军散文的评论文章,此时此刻,我再一次体会到文如其人,人即是文,尹将军那些朴实坦诚,至情至性,越读越亲切,越读越清醒,越读越觉得深的文字,哪一处不是尹将军人格的真实写照?哪一处又不是将军胸怀与情怀的自然流露呢?“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再一次相信,只有像尹将军这样无浮华之形,有劲浩之气的真性情,才能写出那质朴简约语重心长,放射人性光芒的文章。
笑过谢过,自然说到贾平凹老师,说到《废都》。我说:“贾平凹老师不是平常人,也不是一般作家,所以,大多数读者在刚接触贾老师作品的时候,都不能理解。不认真也理解不了,我就是例子。”
尹将军沉思了一会儿,说:“其实,不管是性,还是权利和金钱,都没有原罪——性是人类繁衍的方式,所有动物和植物都必须通过性来繁衍,对不对?关键是你怎样认识,怎样把握。怎样获取和把握,体现的是你的人格,你的胸怀和境界。有人问贾平凹,你那框框框里到底有没有东西?贾平凹淡淡地说,‘你说有东西就有东西,你说没有东西就没有东西’。你老盯着那框框,想着那里边你想象的东西,那是你的事情嘛。”
这时候,一直很少说话的王女士说话了:“我对《废都》没那么深的理解,但我第一次看《废都》就不是只盯着那些性描写。”
王女士的话把我们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了,她说:“我注意的是那里面情的描写,那种日思夜想专注深情的感情。”王女士比我们小十几岁,那时候的她应该正处于青春萌动情感迸发的时期,可是她能撇过性,关注情,我觉得她很了不起呢。
尹将军似有同感,他看了王女士一眼,然后很认真地说:“毫无疑问,贾平凹是当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是中国文学领域内的一座秦岭。而且我发现,贾平凹身上还有股英雄气。”尹将军停了一下,解释道,“他既没有因为在文学创作上获得巨大成就而轻狂,更没有因为在文学创作上曾遇到批判而颓废,一步一个脚印走出了一条贾平凹文学之路。”
尹将军和贾平凹先生因文学而结缘,相识也有二十年之久,尹将军对贾平凹先生的评价应该是准确的,也是很有内涵的。我作为贾平凹先生的一个普通读者,无法完全理解尹将军说的“贾平凹有一股英雄气”的深刻含义,但我知道,就《废都》而言,没有一股子精神是写不出来的;写出来,没有一股子精神也是难以承受那铺天盖地的非议的。而且,通过再次阅读《废都》,对于贾平凹老师那浑朴厚拙阔大天成的艺术才能,我似乎开始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感悟。沿着这感悟,我也似乎隐约感到了贾平凹老师那从探索求裂变,由裂变突破自我创造新我的豪勇之气和强劲脉搏。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尹将军一看表说:“已经两点多了,好啦,今天就到这儿吧,回头有时间再聊。”
尹将军说着站了起来,站起来又没走,说:“写作说到底就是表达自己的心声,你也不用老想着得奖的事,老想着得奖你肯定写不好。就像运动员打比赛,心存杂念就要输。”尹将军又坐下了,“当然也不能光想挣钱的事,光想着挣钱,你的路就歪了,你就会想办法去迎合读者,那你肯定就写不出真感情。”
我突然想起尹将军无偿捐赠4000册《人生记忆》给全国60余所“985”重点大学图书馆、老部队、老战友和文友的事,可我刚开头,尹将军就笑着制止了:“应该的。没什么可说的,都过去的事了。”
尹将军没有再说捐书的事,但我看得出,尹将军是欣喜的,甚至有点迷醉,他靠着椅背,非常感慨地说:“说实话,人一辈子做不了几件事,你能把一件事做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极致,精致,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尹将军坐直了,一字一句地说,“就写作而言,我的体会是,只要你写的东西里有一个情节,一个细节能引起别人共鸣,甚至只要有那么一句话被人记住,你就是值得的,就是应该欣慰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们说是不是?”
尹将军的话给了我们很大鼓励,也给了我们很多启发,大家都说“受益匪浅”,李印功说:“确实是这样。你写《白蒸馍》那些片段,还有你写你父亲肚皮上那三道从来没有舒展过的皱褶,简直可以说叫人过目难忘啊。”尹将军有点激动,站起来说:“那都是咱经历的呀!”尹将军停了一下,又说,“但只有经历也不行,你得琢磨,你得感受,这样你写的东西才有感情,有意义。比如我那《白蒸馍》,我也不是纯粹写白蒸馍,写那些年的苦日子。白蒸馍只是我选择的一个物象,我要通过我经历的有关白蒸馍的几个阶段,写出我们国家经济的发展,人民生活的改善。另外,我也想表达我对咱们国家食品安全的担忧,你们说,现在还能吃到那么好吃,那么原汁原味的白蒸馍吗?”
一片寂静,深深地忧虑。大家都被尹将军的家国情怀感染了,也更加明白了文字与胸襟,作文与做人的道理。我说:“《写给岳母》里有两个细节我记得特别清楚,也特别感动。一个就是您在写您岳母年轻时的艰难的时候,用了这样两句话,您说,‘岳父依旧病在床上,岳母却无法再出门挣钱了’,这两句话看起来简单,但其实很不简单。一个‘依然’,一个‘却无法再’,不光把原来的艰难写出来了,更把日子越来越艰难,面临的困难越来越大的现状写出来了。我想,没有细致入微的关心,是不可能写出这深沉动人感同身受的句子的。还有您说您岳母为了支持您在部队工作,毅然决然搬到您妻子工厂分的,面积只有十几平米,楼板不足十厘米,冬天冷若冰窟,夏天热如火炉,温度比外面还高,能把您一个精壮小伙热得中暑,让您的小儿子躺在水盆里,拽也拽不起来的简易工棚里,帮您妻子照看孩子。这一段,您写得那么深情,那么动情,您说‘在这样的条件下,岳母一住就是十年,也帮扶了我这个小家十年’,‘我的岳母不识字,但对生活上却是异常明白’。说实话,父母给儿女看孩子,可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这种事,在现在的年轻人眼里,基本上就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我曾见过一对老夫妇给儿子看娃,那艰难,那委屈简直没法说。儿子在市里工作,老两口就和媳妇、娃住在一起。买菜,做饭,打扫卫生,管孙子劳累不说,只那住宿就够老头老太太难受了。都是单位分的房,面积不算太小,大概有十六七个平米吧,但公公和媳妇,毕竟不方便啊!晚上拉个帘,这边儿媳、儿子,那边婆婆、公公,说实话,深圳那么热,老头几年都没脱衣服睡过觉,只能白天儿子、媳妇上班去了冲个澡,松宽松宽。就这那媳妇怨气还很大,动不动甩脸子,动不动给老头老太太几句。儿子不经常在家,但也总是向着媳妇,觉着自己的父母不好。老头不给人说,只叹气。老太太见人就哭,说要不是看孙子,怎么都不会在这儿住。有人看不惯,劝那媳妇几句,结果被训斥了一顿,说那人多管闲事,跟人家翻脸了。”
尹将军又坐下了,叹着气说:“唉,要我说,人啊,最要紧的就是善良,就是要知道感恩。你善良了,懂得感恩了,你的胸怀渐渐就宽了,你的境界也就渐渐高了。因为你善良,你就知道站在别人的角度去体谅别人,体会别人;你懂得感恩,你就不会只站在你那小窝窝里,你就会站在高处,往大里看,往大处想。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尹将军的话很朴实,但又很深刻,给人一种如沐春风又醍醐灌顶的感觉。我们整天说文学就是人学,但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把做人和作文联系起来,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最根本最重要的品质应该是什么。尹将军的话让我明白善良之心、感恩之心对于一个人是多么重要!正如将军所说,有了善良之心,感恩之心,你的胸襟就阔达了,你看问题的立足点就高了,你也就能敏锐地感知,感受到生活的美,并怀着感恩之心敬畏之心把它们写出来。一个人如果没有善良之心,没有感恩之心,再大的善举对他都是理所应当,都会置若罔闻漠然视之。怀着这样的心理生活,生活只能是一片暗淡,没有色彩,没有光彩,唯有利益和自我。以这样的境界和格局,自然写不出大境界、大情怀、大格局的文章。人们常把文章比作作者的孩子,那么,作者所选择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就不可能不透射出作者的气质、气息、情感和情怀。这由文字透射出的,被读者感受到的,就是文章的生命,文章的灵魂。真正有力量有感染力的文章,靠的不是华丽的辞藻,靠的是博大的胸襟和人性的光芒。
我说:“尹将军,我听过您的《戈壁壮怀》,徐涛朗诵的。非常豪壮!”
尹将军笑道:“我写诗写文章,就是表达我的思想的。我是一个军人,我不会那些华美的文辞。贾平凹给我说叫我语言一定要朴实。”尹将军笑了一下,“他知道我的短处,所以提醒我不要造作,不要浮夸玩那些虚饰,怕我弄巧成拙。我知道我弄不来,我也不弄,实话实说,说明白,说清楚就行。”
王女士说:“不哩,将军的《戈壁壮怀》我也听过,还看过,非常好,非常豪迈,也非常有诗意。”
尹将军高兴了,说:“是吗?我本来就是触景生情,即兴而作,叫你这么一说,我似乎有点感觉了。”将军停了一下,感慨说,“你说写作这事吧,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有时候简直就是一触即发,一蹴而就。”
尹将军说得随意,可我知道,所谓的一触即发一蹴而就,必定是浩积厚淀的爆发。这浩积厚淀不只是知识、生活的积淀,更是境界和胸怀的濡养和扩升。我想,如果不是像尹将军这样久经沙场胸怀阔达,无论如何是写不出这样气势磅礴英气勃发的诗的。
尹将军兴致很高,回忆说:“那一天,我带着孙子去月牙泉散步,我站在那沙丘上,望着那被夕阳照得金黄连绵起伏的沙丘,突然起了冲动,心潮澎湃,不由得就吟诵起来。
“我迎着黄昏/伫立在这里/脚下是浩瀚的戈壁。”
尹将军站了起来,情绪激昂,声音也高亢起来。我们受了感染,随着将军的朗诵,我们也仿佛置身于一片无垠的金色的壮丽的戈壁之中,看着那被风托起的细细的沙粒,听着那越走越远的悦耳的羌笛……
“履带飞转碾碎的/是戈壁的狰狞/还有那域外的觊觎……”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念!这是怎样的一种力量!霍去病将军那铿锵的马蹄还没有走远,那“向北又向西”拓疆守土气吞山河的浩气还在历史的隧道激荡,尹将军又把现代军人坚定、坚强、不容侵犯不可战胜的气势,以及“信手把一道道闪电/拽成弯弯的彩虹”,举重若轻化险为夷保家卫国的神奇与力量推到了我们面前。
尹将军朗读完了,但他依然沉浸在那无比豪壮无比骄傲的情绪中,久久不能平静。
堪称一场文学盛宴!李印功情不自禁地说:“这才叫诗,这是真正的诗!”
尹将军笑了,看看表说:“献丑,献丑,不说了,真的该走了。我基本不出来吃饭,出来也是从来不超过一个半小时。今天破例了。高兴,我很少说这么多话,就是和贾平凹在一起,也说不了多少话。贾平凹不爱说话,闷坐着,还没咱们今天聊得这么畅快。”
尹将军走着,喊服务员,说想拍个抖音。服务员不会,幸好王女士会,就把手机调好,让服务员给我们录了一个难忘的抖音。
拍完抖音,尹将军就去提自己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是我送给尹将军我的《潮起潮落》和李印功给尹将军拿的几本《华文月刊》,尹将军一边走一边举着袋子说:“回去一定认真拜读。先不说写得怎样,就这一百多万字,没有相当的毅力是写不出来的。”
尹将军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说:“刚才没再拍个抖音,预祝你的第三卷出得越来越好。还有《华文月刊》,也越办越好。”说完就要喊服务员。服务员已经走了,我们都说算了算了,虽然我们非常渴望得到将军的鼓励,但尹将军已经走到楼梯口了,我们怎么好意思让尹将军放下东西,再为我们拍抖音呢?
尹将军有点遗憾有点惋惜地说:“算了?那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抖音虽然没有拍成,但将军的关心和关爱,将军的坦诚与真诚却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脑海里。
下得楼来,李印功问尹将军怎么来的,尹将军说自己打车来的。新社和印功就都说要给尹将军叫车,尹将军摆摆手,再一次不容置疑地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叫。我会叫车。”说话间已经打开手机把车叫好了。我们都笑着说,尹将军比我们玩手机还玩得溜。
车很快就来了,尹将军和我们一一握手告别,笑着说:“那我们就各奔东西了。”说完摆摆手就走了,一直没有回头,全然一副军人的气派和气度。
看着那刚健有力的步履,看着那越走越远的笔直的背影,我们对视了一下,崇敬之情再一次涌上心头。
作者简介:李红,女,现居北京,陕籍作家,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转自《华文月刊》杂志2020年11月号
责任编辑:王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