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惊魂
文/(美国)陈瑞琳序曲
那是2006年的12月20日,我坐在即将飞往丹佛城的飞机上,身旁是一直处在兴奋状的10岁小儿和脸上溢满了喜悦的先生。我知道,只需要两个小时,就能看见丹佛机场那耸立在蓝天白云下的雪山造型的屋顶。
飞机的引擎开始加快了旋转,我系好了安全带,做深呼吸,等待那腾空的时刻。忽然,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的安全告示中断,机长的声音传来:“非常抱歉,丹佛机场风雪弥漫,能见度太差,飞机要等待一个小时后起飞。”这真是我们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虽说卫星云图上显示一场暴风雪正在逼近丹佛,但希望只是擦边而过,如今证实却是正面袭击,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机舱里的人开始骚动,有些人站起来想要走出机门。忽然,机长的声音又一次传来:“请大家就座,本次航班决定按时启程!”有人激动得鼓起掌来,窗外云空万里,晴朗得人都想变成鸟。我把头靠在椅背上,晕晕地想起往事。
小时候的中国北方,一年中最不能忘的故事就是下雪。当第一片雪花飞舞的时候,手舞足蹈的我就会找出红色的绒线帽,围上珍藏了一年的丝巾,雀跃地走在纷纷扬扬、迷迷离离的大街上,看那青灰的路面有了湿润的光彩,看那秃枝的树干温暖地向天空舒展。然后我伸出手,接住那一片片花瓣一样的雪,让她溶化在我的掌心,再到路边的烤红薯炉买一个小小的红薯,捂在胸前。漫天飞舞的雪花啊,因为有了你,北风不再凛冽,预示着过年的钟声就要敲响。
还记得幼年时在乡下的外婆家,那个渭河北岸两千年前碾过秦汉车马的官道村落,土灰的墙土灰的路,土灰的田野土灰的天空,就在我寂寞的心快要流泪的时候,铅一样重的天空忽然天女散花般飘起了晶莹透亮的雪,不一会的功夫,所有的泥砖烂瓦、猪栏沟渠都被染成了白色,好象天地间一首变调的乐曲,苍凉变成了咏叹,哀伤变成了童话,那时的我曾经仰起自己的小脸,努力吸吮着飘落的雪花,在雪地上踩下一个个梦幻般的脚印。
飞机已经盘旋在丹佛城的上空,开始接近地面,我伏上窗前,想看一眼那久违的通明般的晴朗。万没料到,这斜身的一瞥,竟瞥出一身的惊颤:横亘在脚下的丹佛机场竟然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到跑道的轨迹!冷静的机长并未多言,飞机在稍稍的盘旋之后果断地俯冲地面,因为有厚厚的积雪,落地的瞬间竟比往常减少了振荡。此刻,我才知道,这是当天被允许飞进丹佛领空的最后一架飞机!
带着幸运者的窃喜,我们走向取行李的履带。眼前的人头攒动俨然是我在战争电影里常看到的急于逃难的人群,但真正可怕的并不是这些热锅上焦躁不安的旅人,而是窗外狂卷的风雪。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我是第一次看见如此暴虐的飞雪,仿佛要把天地搅成一个混沌的世界。我的心顿时沉入谷底,因为我完全不能想像如何走进这风雪里去。
传送行李的履带不停地被卡住,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开始骚动,几乎没有人能找到自己的行李,送出来的大小箱子标签混乱,原来是先把取消了航班的旅客行李退出来,只见无人认领的行李大量堆在过道上。
三小时过后,我们终于拿到了自己的行李。但是何去何从?初步得到的消息是进山的70号高速公路被封,丹佛城里的交通已陷危机。天色渐晚,滞留在机场的数千人有增无减,而附近的旅馆酒店均已客满。抱着与风雪一搏的希望,先生和同行的友人冲去机场外围的租车行取车,我们则留守在大厅里的一角。
正在给小儿们张弄午饭之际,电话铃响,来自租车行的男人们报告:通向山中的70号高速西段并未封闭,车子已租好,叫我们立即乘机场内最后一辆小巴前往租车地点。我们甩下未竟的饭菜,呼叫孩子们帮忙尽量拉上行李,冲出了机场的后门。
迎面的风雪几乎将我吹倒,但我必须在一尺多深的雪地上开路,其实也就百米的距离,但脚下却举步维艰,并不硕大的两只箱子在雪地上东倒西歪,小儿在雪地上滑下了他心爱的手提电脑也不知,队伍中最小的孩子只有四岁,当他奋力地把小箱子拖到那巴士门口的时候,司机感动得冲下来一把抱住他上车。数过人头,两个女人,三个小孩,未等我们喘息,车子破冰移动,茫茫雪雾中,唯有这一辆车影从机场驶出。后来我们才知道,就在同一时刻,丹佛机场全面关闭,而我们竟是在戒严前最后有机会离开机场的人。
风雪拍打中看见租车行的雪屋外面停放着两辆高大结实的越野车,来接我们的先生说只有开这样的车才有可能进山。拉开车门的一瞬间就扑进潮水般的雪花,我的感觉就像是战地交接。抖落掉头上的白色雪沫,我倒抽一口冷气:“这样恐怖的天气,又如何敢前进一步?”
轰隆隆已经发动的车子如箭在弦上,我们没有退路,必须要踏上高速公路,穿过丹佛城。我们的朋友挺身在前面开路,车速极慢,因为大雪的覆盖根本看不清准确的车道。雪涌车轮,刹车打滑,能见度只有几尺,我们以紧急灯为指示缓慢前进。有一次我们的车子不小心偏斜,竟然是踏入出口,赶紧折回,严格循着前车的辄印驱动。接近丹佛市区时,两旁是“死车累累”,不少人在求救,或干脆弃车而逃。收音机里不断报告着这场雪灾的受害者,说这是丹佛四十年来最大的暴风雪,告诫大家千万不要出门。我的心越听越凉,再看看我的司机,拼命地摇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子,准确地说是两根冰棍子在为我们勉强地挥扫着扑面而来的冰雪,视线越来越模糊,车窗上的冰越结越厚。为了化冰,只好把车里的热气开足,我的头上开始冒汗,实在受不住时,斗胆开一下窗,卷着风的雪就立刻灌进了我的脖子。
横穿丹佛城的艰难让人倍感痛苦,下班高峰本来就交通拥挤,再有不少车子熄火,随时向警车让路,最糟糕的是没有人能看清车道,完全凭前面压出的车印挪动,稍不留神,就可能陷入拔不出的雪堆。天色真的暗下来,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慢慢移动。路边已开始出现旅馆酒店的标志,但我们无法下去,因为出口几乎被积雪封锁,万一车子陷进去就更加可怕。原计划几十分钟的穿城车程,整整走了三个小时。就在我们的耐心已到极限的时候,眼看当晚进山的设想就要彻底破灭,前方的风雪忽然柔和起来,路面上的雪层也渐渐消失,车子的速度明显加快。幸运地穿越了暴风雪的我们终于看见了进山的希望。
啊,雪山
纵跨北美的洛矶山脉在科罗拉多州似乎找到了自己最迷恋的家园,山神在这里修养生息,群峰荟萃,相拥相连。每年的冬天,银装素裹着座座圣山,逶迤茫茫,云纱缠绕,神秘而亲切地俯瞰人间。
Copper Mountain是科罗拉多众多滑雪圣地的一座名山,她的雪道纵横交错,绵延伸展,风景如画,交通便利。当晚我们预定的房间就在雪山脚下,窗外即是揽车索道。屋内有两层,上面是卧床,下面是客厅加厨房。美丽的壁炉之外,还有一个舒适的读书软榻,一进门我就爱上了这个温馨的度假小窝!
翌日,赶紧去指定的地点穿好我们预定的雪鞋,扛上雪橇。儿子展开地图,要与爸爸先登上主峰。我害怕受伤,决定去西峰的绿色雪坡。我们的友人因为是首战,暂时在教练场实习。大家相约中午过后一起在西峰的快餐厅门口会合。
又一次站在雪山面前,依旧是科罗拉多高原细纱一样粉面的白雪,风里面吹拂着山林松柏特有的清香。揽车悬高的时候我抱紧了胸前的雪橇,绒绒的围巾亲吻着我的脸。空中的移动很慢,眼前的林海雪原,让我想起了早年的那部妇孺皆知的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
揽车将近尾声,雪橇落地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前一年去Winter Park的情景。
也是这样明媚的冬日早晨,我站在巍峨的雪山脚下,仰望着博大又慈爱的峰峦,心里涌出俯首跪拜的感动。看着那一条条优美的雪道在向我招手,深藏在高处的迤逦风光传递给我无限的诱惑,我鼓励着自己穿上那厚重的雪靴,扛着翠蓝的雪橇,全身上下藕荷色的雪衣、黑色的雪裤、雪袜、雪帽、雪镜、手套,几乎武装到牙齿。我不想负这天堂撒下的白雪,我想要踏上山神的肩膀向那圣山的神秘家园了望。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踏临真正的雪山,记得当时迈着醉汉般的方步,被一条特制的履带牵引着走上一个初学者下滑的雪坡,我看着自己脚上长长的雪橇,真的很怀疑它就能带着我从这雪坡上飞驰而下。没有退路,只有调整好雪橇的角度,弯下腰,将手里的滑雪杆向后用力,然后我就觉得身体鬼使神差地飘然而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顺利地滑落到平地。那是一种怎样的喜悦啊,虽然只有区区的百米,但却是我征服雪山的处女之旅!
周围的人都为我鼓掌,他们还以为我是无师自通,且不知为了这次登临雪峰,我在启程之前赶去休士顿的滑雪班受了两堂魔鬼般的训练。虽说摔伤的肩膀还在隐隐作痛,但是那个健美而感性的滑雪老师却给了我终生难忘的感激。记得我穿好了雪橇滑稽地站在地毯坡上的时候,只听电门一响,地毯向后方移动,我无法平衡,随之重重地摔倒在斜坡上。教练走过来扶我,眼神里露出渺渺柔情。我眼中有泪,告诉他不想学滑雪了。他的表情严峻不容抵抗,命令我:“站起来,我一定要你在一小时内稳稳地站在雪坡上!”我爬起来,又一次次摔倒,终于,我在他的口令中能够稳稳地滑行在移动的“雪坡”之上,并俯瞰前方。当我向这位教练告别的时候,他过来拥抱我:“你一定会爱上雪山的!”
我还真的爱上了雪山,为了挑战自己,咬牙从山腰上滑下,不料想,终于还是无法控制速度,失控的我如雪崩般飞流直下,向着前方的松林冲去。眼看就要与大树相撞就义,冥冥中似有神的手推助我轰然倒地。很长时间我都站不起来,肩下臂骨的震裂传递给我撕心之痛。这场悲壮的摔伤整整持续了半年不能痊愈,但是它丝毫不减我对雪山的深深眷恋。炎炎春夏,几乎每一天我都在怀念那砂糖一般的雪散发的清香,怀念那亭亭玉立的雪松,渴望那种滑翔的快感,留恋那冷峭的冬天里才有的恋恋雪山的梦想。
如今,在2006年最后的日子里,我又一次来到了雪山面前,环视着Copper Mountain苍茫无边的雪色峰峦,我心里有跨过了千山万水的感慨,也有历经了千难险阻的珍惜。眼前的雪道宽阔而平坦,我只要稍稍用力,就能飘然而下。雪山与我的亲近,已不是初恋,而是彼此相知。滑行的路上,我喜欢驻足远看,想起古人说“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山的感觉稳健雄浑,蕴藏着一种理性的智慧,水的感觉优美流动,饱含着一种感性的柔情。山水之乐在我心里从不分孰重孰轻,但此时此刻,我是在山的怀抱中倘佯,它的肩膀是如此顶天立地,它把自己无限的能量输送给每一个走近它的人。
在雪道上,让我最感动的是看见那些轰然倒地的人,仅有少数训练有素的人能够优美地倒下,然后一个鱼跃翻身立起,继续向前。但大部分的人都是在猝不及防中怆然翻滚,或仰面,或匍匐,形象惨痛,但绝没有人前去搀扶救助,因为滑雪场就是一个此起彼伏翻滚的战场,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爬起来,颇有几分悲壮的勇敢。要说这雪山上最勇敢的则是那些幼小的孩子,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彩衣,蹬上小小的一尺见长的雪橇,或由父母拉一根短绳牵着,或者排成一队,由教练老师导引着,S型地向山下滑去。蓦然,就看见有孩子踉跄倒地,他们的小脸冻得通红,却毫无怯意,四、五岁的孩子,果断地自己爬起来,继续前行。小小年纪,已经体会道路之险峻,而且无人依靠,必须自己努力滑到终点。可见雪山之巅,不仅是对成年人的考验,更是对孩子心灵勇气毅力的培养。
中午时分,各路英雄会合。我在山脚下的快餐店门外迎接孩子和先生,可怜的小儿爱山心切,首战即登上主峰,结果突然的升高带给他强烈的高山反应,他开始头晕恶心,脸上发烧,难过地躺在我怀里。我把他带到休息室的长凳上,慢慢让他喝水,解开衣服轻轻拍打,很快他就能吃东西了。恢复过来的孩子牵着我的手说:“妈妈,现在是我陪你滑雪的时候了!”
搂着孩子,在揽车上悠悠远眺。儿子说:“妈妈,这么平坦的雪坡,你不觉得太容易了吗?我还是带你再连着上一个更高的揽车吧?”我心里忽然很感动,儿子养了将近十年,都是我为他指点江山,如今我竟然可以靠他了!儿子在前方带路,我则紧随在后,我们一起登上了更高一层的雪峰。孩子为我在雪坡上寻觅出一条最安全的路,我便由此缓缓而下,体会着曲线型的峰回路转。在最后冲下山坡的瞬间,幸福和喜悦溢满了我的心。这不仅仅是我又登攀了一个新的雪道,刷新了我的滑雪记录,而且是我体会到了孩子对一个母亲在更高意义上的生命价值。母亲养育了一个幼小的生命,这个生命不仅吸吮着母亲的芳华,也沐浴着天地万物的灵气成长,终于有一天,他带给母亲一个博大的全新的世界,于是,母亲又开始在他的足印中成长。就犹如我的现在,儿子为我创造的世界已远远超出了我养育他的奉献。
滑雪的最后一天,早上临窗凭眺,山上竟飘起了飞雪,但那雄立的揽车,毅然准时地滚滚先前。整装待发的先生问我:“要不然你就在屋里念书?”这可不行,风是山的音乐,雪是山的舞蹈,伴随着这大自然的音乐和舞蹈滑翔才是别有一番情韵。
我依旧是独上西峰。正碰上一个教练请我帮忙带一个小女孩上山,小姑娘坐在我身旁,迎面的飞雪打在她红红的小脸蛋上,她应该不满四岁。我问她滑了几天,她扳着指头数了半天,依旧说不清,但我问她喜不喜欢滑雪,她立刻看着我,坚定地点头,目光里闪烁着一种晶莹的光彩。我的心顿时就滚过一团温暖,西方文化中教育的孩子,也许对数字没有那么敏感,但是他们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他们会选择生命中最符合自己本性的人生轨道。也许,这本来就是生命的原生意义,就像这雪山,随着自然的四季变化万千,其散射的光华亘古永恒。
当我最后一次滑下山坡的时候,漫天的雪花变成柔和的飞舞,脚下的雪层松软而新鲜,原本有些陡峭的雪坡忽然被覆盖得平缓亲近,我的雪橇就在雪的掩埋中穿梭,发出那种轻微的窃窃私语的划声,仿佛是雪山在向我告别,美丽的雪沫用它的语言透过雪橇在向我诉说衷肠。我竟不忍心滑到山底了,我尽力寻找着斜线,以最长的距离与我的山峰做最后的缠绵。我在心里说:谢谢你,是你让生命展现出本色,是你告诉我大自然如何永恒。
告别科罗拉多,天空湛蓝无云,我们在阳光下驶向机场,当初落地时的那一幕暴风雪好象是一场虚惊。经历过灾难的丹佛机场又一次恢复了她往日的笑颜,她把曾经的苦难悄悄地留在了心底的深处。
转自《华文月刊》2021年四月号杂志
作者简介
陈瑞琳:北美散文名家,海外文学评论家。1962年生于中国陕西西安,13岁发表小说,15岁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获文学硕士学位,出国前任教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1992年赴美,曾任《新华人报》社长,国际新移民华文作家笔会会长,现任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美国休斯敦王朝文化传播公司负责人,北美中文作家协会副会长,兼任国内多所大学特聘教授,国际汉学研究员。著有《走天涯》《“蜜月”巴黎》《家住墨西哥湾》《他乡望月》《去意大利》以及《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散论》《海外星星数不清--陈瑞琳文学评论选》等多部散文集及评论专著,编著有《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述评》及《当代海外作家精品选读》等。其散文作品入选《20世纪名家经典海外游记》《百年中国经典散文》等书。多次荣获海内外文学创作及评论界大奖,被誉为当代海外新移民华文文学研究的开拓者。
责任编辑:米多